◎殷麗群

「舅舅剛走了。」我懼怕的事,終於臨到。

「他老人家病得太辛苦,走是好事。」我當然明白,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

弟弟傳來舅舅臨終臥床的照片,他兩邊臉頰因戴呼吸器過久,紅腫地凹陷,兩道粗眉依舊濃黑,零亂的短髮掃過幾抹白絲,臉皮乾巴巴暗沉枯竭;閉目的他,令我勾不起曾有過的記憶。重病加上新冠,折磨他久矣。的確,走是好事。

彷彿無力拂走的寒冬

疫情以來,龐大染疫死亡數背後,是痛失摯愛的親屬們無數破碎的心;每顆破碎的心因著難過、遺憾,益顯脆弱低沉。地球承載著無盡易碎的靈魂繼續運轉,光陰流逝,又似停滯不前,天地於季節更迭裡悵然無神,彷彿無力拂走寒冬。

年近八旬的舅舅是我家最親的親戚,幾年前已患肺積水及心臟疾病,往返急診室住院留醫無數回,早就料到自己不久人世。多次視訊他都消極厭世,我勸他信耶穌,他堅持不要,去年才改口:「再說吧!」

舅舅的健康狀況反反覆覆超過四年,今年農曆初三再次入院。時值香港新冠疫情猛烈爆發,確診數直線上飆,死亡數慘不忍睹,急診室內染疫重症患者與死者在一起,家屬將病危的老人早上送醫,下午就宣告不治。各院屍體太多,全港棺材不夠。我天天焦急懇求天父托住舅舅的性命與靈魂,極不想在危急當下,看見至親加入死亡名單。

舅舅是典型的香江草根小民,老實、敦樸、克勤克儉的打工一族,與家人窩居公共屋邨。這些年他靠氧氣機呼吸不便外出,終日待在狹窄的住宅,每逢親友探訪,斗室熱鬧非常。他送院救治期間,院方因疫情嚴峻禁止探病,護士費心教他使用手機視訊,才能跟家人線上相見。想到舅舅孤伶伶待在病房無親人照顧,我的心時刻地揪痛。

這段日子,我努力傳代禱訊息,為重病的舅舅招聚多雙守望禱告的手,又主動與闊別廿幾年的表妹聯絡,懇請她找醫院院牧關懷舅舅,又鼓勵她為垂危的父親向上帝祈求。素來拜拜的表妹果真向耶穌禱告,院牧則先經舅舅同意才去探望;然而舅舅「硬頸」,討厭院牧在耳邊「講耶穌」。

某日院方見他危殆,許家屬短暫探病,家弟在舅舅身側為他禱告,請他說「阿們」;虛弱的他脖子變軟,輕聲吐出「阿們」。不久,舅舅染上新冠病毒,病況急轉直下,換到另所醫院,在隔離病房被透明的呼吸器罩住,奄奄一息。

我立刻發電郵懇請該院院牧關心舅舅。對方簡短回覆:「收到,已跟進中。」心卻懷疑:「我跟院牧不認識,又無人脈關係,真會去看舅舅嗎?」不禁沉入谷底。哪知兩日後表妹來訊,告知院牧已探視舅舅幾回,關詢他同時勸他將生命交給耶穌,令我欣慰萬分。

幾天後,醫生給舅舅打過強心針,請來親屬見他最後一面。遠在英國的我透過視像,目睹他罩住呼吸器張開眼,痛苦地吸氣、呼氣,每一聲都是雷擊,重重打入親人心坎。

家母與舅母淚崩,請舅舅閉上眼好好休息;他頭轉轉,雙目茫然直往前望,無法閤上。我訝異舅舅的頭髮仍舊烏黑,是舅母經年熬煮七、八小時的老火湯給他喝的成效吧。據研究香港人之所以長壽,根深柢固的煲湯文化功不可沒。若非疫災,舅舅和許多耆老或可多活幾年。

耶穌背負他往光源前行

棕樹節主日清晨,我打開手機看見弟弟簡訊:「舅舅剛走了。」心裡飄過一片薄雲,下不成雨。這四年多來為舅舅迫切禱告,設法要網住家族裡這條未信耶穌的漏網之魚,渴盼他有起色,能在基督裡享受短暫的喜樂人生,然後安返天家,等我們回去。

想著想著,心底的薄雲變得厚重,我鎖在臥室跪地默哀,正要傾下滂沱淚雨。眼前忽地浮現:耶穌揹著舅舅往光源前行,瘦削的他安然放鬆,趴在主的肩背上,沉沉熟睡,安詳無比。我的厚雲漸漸散去,雨凝止了。

舅舅離世前,院牧一直在旁陪伴安慰,發現他氧氣指數驟降,馬上通知家屬。舅母表弟妹趕到時,他已卸下呼吸器,神情安詳。許是我看見的那張安詳的臉,正貼住耶穌的寬肩走過黑暗,往黎明的光海漸行漸遠,一路上空氣清新,有取之不盡的氧氣。此刻,耳畔傳過舅舅的呼吸聲,均勻、平緩、舒坦,是康健的節拍,出自健全的肺,聽得我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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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舅舅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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