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作者:  論壇報副刊

◎穆香怡

運動賽事裡頭,比賽場地輪流更替,影響球隊在場上的表現,因而產生了常見的「主場優勢」之說,指的是地主隊挾著對場地的熟悉,以及在地球迷的支持,往往表現得比客隊更好、勝率更高。

想我和阿里郎,也是如此。

我們在韓國結婚,頭三年的新婚期住在首爾,之後返台居住,至今九年。韓國是阿里郎的故鄉,而我生長自台灣。論婚後居住地,我們都曾是地主和客人。彼時只當跨國移居不過是區區的隔海搬家,眼光都放在行李和手續的處置上;後來才看出,主客場轉換之後,心理如何調適?夫妻互動如何調整?如何看待對方表現的落差?這些變化,遠比行李更重、比行政手續更繁瑣。尤其當時不以為意的種種感受,過了相當時日,卻在我心中積累了一股巨能,深深影響我看待對方的眼光。

台灣女孩初嫁韓國 處處依賴先生

當我初嫁韓國,知交無半人,韓文能讀不能懂,或情願或違願,很多事都得倚賴阿里郎。

談話需有阿里郎翻譯,搭客運需請阿里郎購票,上超市採買需有阿里郎同行,手機也是阿里郎買好之後交到我手中。和左鄰右舍溝通,有請阿里郎出馬;房東上門,更要挑他在家的時間。

婚禮過後一個月,我第一次獨自外出,先搭半小時地鐵,再步行到某文化中心上課。去程和丈夫上班同路,順利抵達,不料,回程時迷失在中心外的廣場,連地鐵站入口都找不到。當時我沒有手機,晃了半天,終於找到一處公共電話亭。接通後,阿里郎人在辦公室,問我在哪裡?

這個問題問得真好,關鍵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環顧四周,只覺天寒地凍、腳下都是冰,人海茫茫,而我腦海亦茫茫。
有了這次折騰半天還回不了家的經驗,以後不管我再怎麼信誓旦旦,保證我真的可以,阿里郎寧可請假半天,扣點打卡分數,也要親自護駕。於是,第一次到區內藝文中心上韓語課,老公請假,陪我搭車、陪我走山路;後來轉到較遠的語文學堂就讀,開學第一天,他把我送到校門口以後才去上班;一年後,我換到更遠的大學修課,始業式的路上仍有老公相伴。

我的客場首發,雖不免遇見挫折,但在另一半的殷勤呵護之下,開展得算是順利。我就像隻楚楚依人的小鳥,在丈夫大樹的蔭下築巢,凡事喜歡徵詢他的意見,處處以老公想法為重。

我在美食節目上,看見原來韓國人也吃大腸、加味雞腳,心動之餘,問老公哪裡可以吃到?不問還好,這一問才知,除了常見的胸、腿之外,內臟和奇形怪狀的部位,都讓阿里郎倒胃口、翻白眼。

「這些東西不好,不要吃!」他諄諄告誡。儘管鏡頭裡的食物香辣噴汁、看起來誘人無比,我遵照指示,十幾年過去了,至今沒有吃過。

阿里郎在我眼中是十足的好老公。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待在他的身邊。當時,只要聽到台灣友人說起韓國大男人的不是,我總是一票反對到底──即使韓國境內的男人都淪陷在沙文主義之中,肯定也輪不到我的阿里郎!

阿里郎如此優秀,因為韓國是他的主場,他持球率高、得分頻繁。場邊觀眾能以同文化的觀點理解他、欣賞他,對他總是讚聲多、噓聲少。而我,也透過其他韓國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丈夫,只看見他是風度翩翩的人中之選,不管場上傳來什麼球,他總能應付自如,幾近完美。

別人看我是外國人,中間擋著語言和文化的雙重障蔽,不常和我直接溝通,多半是透過阿里郎來看待我們的婚姻。我們夫妻在人前互動時,先生是主,我是副;人們總是問他「太太有什麼看法嗎」,而不是直接問我「妳有什麼想法」。阿里郎儼然成為我的代言人,我少有自己的聲音,漸漸也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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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主客場互換 疲倦想放手

搬到台灣之後,剛開始,夫妻兩人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出入隨形,一同感受踏上這塊土地新鮮的陌生感,一起適應台灣口音,一起探尋住家附近的美食餐廳,一起面對一張張陌生的同事面孔。

才過不久,婚姻裡的先發位置易主。來自四面八方的球,常常率先傳給我,控球以我居多。我在海外住了八年,回台仍需適應,但畢竟這裡是我的主場,比起初來乍到的阿里郎,我的適應快多了。阿里郎從外在的主導者,漸漸成了被動的回應者,等待我翻譯、溝通、探路、通報和告知。

半年後,我受邀成為大學福音工作的事工負責人,我和阿里郎明顯有了一前一後的落差,而我是在前的主導者。有人想知道我們家的狀況,問我;想找阿里郎做些什麼事,也問我。

「其實我先生的中文能力還不錯,可以直接跟他溝通。」我說。我覺得一逕透過我來傳話並非長久之計,當了幾次中間人之後,我建議對方直接找本人。「是嗎?他會不會還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啊?」類似的疑問常有人提出。

「還是找妳比較放心。」通常的結論是這樣。

我幫阿里郎翻譯,幫他看文件,幫他辦手機門號,幫他接電話,幫他回答問題,幫他應付工作。陪他去銀行開戶,陪他到華語中心報到,陪他去辦居留證。由我和房東交涉租屋問題,由我接洽服事工作的一切行程。

剛開始,我抱著開路先鋒的熱忱,總覺自己作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比外國老公佔盡地利之便,理應多做一些。一年、兩年過去了,第三年依舊如此,代打時間比我預期的還久,積壓在心底的疲憊和不知由來的不適感,已然將我耗盡。

有一天,我對阿里郎說:「我覺得好累,好想回韓國。」阿里郎反問:「其實妳在韓國的工作比現在更忙,妳怎麼會覺得累?」

經阿里郎這麼一說,我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錯。在韓國我有一份早八晚五的工作,我得絞盡腦汁在全天候韓語的職場生存下去,下班回到家筋疲力竭,話也不想多說,只想對著螢幕上的韓劇放空。比起那時的挑戰,現在我回到台灣,語言無礙,人情可通,我應該覺得比較輕鬆,不是嗎?

但是我像不耐用的電池,分明剛充飽,沒多久電力又掉到谷底。消耗我的,不是外在的奔波,而是心底的空虛。昔日供小鳥依偎的大樹,現在成了受我呵護的小樹苗,若少了我的澆灌,樹苗在這陌生之地就無法存活似的。就像阿里郎在韓國的身影總比我巨大,我在台灣佔盡主場優勢,不管做什麼,都比老公快速、比老公突出。

我不想事事出頭,一個人的肩膀揹著兩個人的包袱。我倦極渴望放手,生活腳步卻像童話故事裡頭,紅鞋女孩腳上的那雙鞋,說什麼也不肯停。

夫妻是隊友 而非對手

地域之差難免影響我們各自的表現,然而,婚姻和運動比賽的差異在於,夫妻是隊友而非對手,我們致力追求的目標,應該是一起打好這場比賽,而不是彼此較勁,看誰得分比較高。不論是地主或客隊,我們同舟共濟,對方表現出色或失常,後果一起承擔。

主、客場是不可逆的地理現實,能夠調整的,是我自己的心態。幫先生服務、跑腿並非苦差事,難處在於我漸漸失去對他的敬重。無法蓄電的主場生活過了五年,歷經情緒崩潰、自我否定、懷疑婚姻價值的無限迴圈之後,我終於看清自己搖搖欲墜的原因,是未能在「看別人比自己強」這一真理上站立。

「只要存心謙卑,各人看別人比自己強。各人不要單顧自己的事,也要顧別人的事。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腓立比書二章3-5節)

每個人的性格與才能皆有其優缺、利弊,驕傲的眼只看見對方的缺失和不足,唯有謙卑的心能發掘他人身上的可取之處。就如基督倒空自己,在天上不與天父爭奪同等之位,在地上不求顯揚自身的榮耀。不論身處主場或客場,基督絕不誇口自己有哪些優勢。祂心甘情願付出,以服事人為首要;祂把自己降到最低,單求天父旨意的成全。

直等我把基督的心視為目標,將婚姻裡的工作看成對主的服事,我終於不再計較阿里郎為什麼不能表現得更好,而是留意自己應在哪些方面改善:我的態度、工作與家庭間的優先次序,都要重置。

以前我在客場,容易看見阿里郎的好;現在回到主場,更要刻意記得他的優點。如在大型社交場合中,他總能自在與人攀談,每個人對他的印象都很好,這種傑出的社交能力,是生性寡言如我所欠備的。又如他的方向感與生俱來,不看路牌也不會迷路;不像我中文看得一清二楚,還是找不到地方。

阿里郎的長處不會因為環境轉換而褪色,反因身處劣勢,更顯優異之處,只是我的眼光被蒙蔽罷了。發掘另一半的優點,這不僅是因為妻子理當敬重丈夫,更因為沒有人喜歡被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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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視為服事 看對方比自己強

來台日久,婚姻關係裡的主場優勢也日益淡化。

阿里郎累積了屬於自己的人脈,我不再是他融入台灣的唯一窗口;他對住家方圓百里內的食衣住行瞭若指掌,比我還清楚去哪裡打牙祭;他適應了台灣襖熱的氣候,被小黑蚊叮咬的痛楚漸漸無感。我的協助越來越少,直接找他的電話越來越多。我退守家庭,樂當全職主婦,不必再出頭,扮演自己不喜歡的角色。我們走過各自的陣痛期,回到適合我們婚姻的序列上。

在起起落落的人生水流裡頭,有時我們就像幼苗,需要另一半的呵護,有時我們像大樹,為家人遮風擋雨。沒有人是絕對的剛強,也沒有人絕對軟弱;我們彼此需要。

懂得「看別人比自己強」,讓我勿忘自己的軟弱,欣賞對方的剛強。當他是大樹,不可視他的好為理所當然;當他是幼苗,也不要失去尊重和接納,以為他應當容忍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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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看對方比自己強:我在異國婚姻的主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