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牧師)

喑夜中,我抵達阿根廷。

六十多年前,同一個機場,一個漏網的逃犯被祕密帶離此地,飛往萬里之外的耶路撒冷。戰後十五年,這名狡滑的劊子手艾希曼終於被緝捕到案。

艾希曼(Adolf Eichmann),二戰後,身為納粹戰犯,在盟國俘擄營中囚禁近半年多,他成功的脫逃了。艾希曼在歐洲輾轉藏匿,最後以假身分和證件流亡到南半球,低調的和家人生活在聖費爾南多,這裡是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北邊的郊區。

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的加里波第大街。(攝影:王桂花)

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的加里波第大街。(攝影:王桂花)

冷血龐大的最終解決方案

我循著以色列特工的追緝路線,來到此地。不為別的,只因艾希曼曾在種族滅絕的計畫中承擔重要角色,事關一個民族的絕續存亡。被稱為「最終解決方案」的國家政策,定意除滅歐洲一千一百萬猶太人,他是被賦予落實這項龐大恐怖任務的執行者。

德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失利,民生經濟蕭條,由於猶太人掌握部份金融權益,使有心人在德國社會刻意挑起對猶太人的不滿甚至仇視,希持勒奪權後更是順勢將之擴大,帶向極端,使舉國反猶。

納粹不僅立法取消猶太人的公民資格,並逐步進行驅離出境,且開始在各占領區內大開殺戒,強取財物。瘋狂的殺戮行為,與日俱增。但要殺的人數太多,彈藥消耗過量,士兵心理也幾近不支,為使過程產生如工業化流水線式的高效成果,他們想到了集中營和毒氣。

左圖:骨瘦如柴的猶太囚犯。右圖為集中營焚屍爐。

左圖:骨瘦如柴的猶太囚犯。右圖為集中營焚屍爐。

這正是1942年年初,在柏林「萬湖會議」主要且唯一的議題。召集人納粹國家安全部部長海德里希預謀的計畫,僅僅用了一個多小時的討論,促使與會十五名官員,達成一致的總結:「最終解决」行動,勢在必行。歐洲千萬猶太人的性命,將從地表完全消失。

在這充滿黑暗心思的會議裡,專責管理猶太事務的艾希曼是其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不只整理出歐洲各國猶太人分布的總數,並且已精細策劃如何分批集體運輸到滅絕地點,如何有效快速進行毒害和屍體處理。

終於,形同國家謀殺的冷血巨大行動,使數百萬猶太人一一倒下,屍骨成堆。在戰爭末期,艾希曼甚至毫無悔意的對同僚說:「我將滿意的含笑而死!」

透過對異族的血腥清洗,納粹自許優越的亞利安民族要建立一個唯我獨尊的人間國度。

左圖:歷史資料照。右圖:達豪集中營毒氣室外景。(攝影:王桂花)

左圖:歷史資料照。右圖:達豪集中營毒氣室外景。(攝影:王桂花)

納粹劊子手逃亡南美洲

1945年5月,納粹的魔幻帝國在盟軍的凌厲反擊下,全然傾頹崩毀。艾希曼偽裝逃竄,家人謊稱他已故身亡,又有人謠傳他人在中東。幾經曲折,艾希曼藉由納粹其他流亡者,以及紅十字會非營利組織,甚至梵蒂崗部分神職工作者等協助下,落腳於偏坦法西斯主義的阿根廷。

艾希曼和家人低調的定居在聖費爾南多僻靜之地。然而,這並非他的人生終站,正義之槌在萬里之外的耶路撒冷等著他。

艾希曼的兒子克勞斯結識了一位猶太女子施葳亞,在彼此還不明對方底細前,克勞斯不經意間流露他的反猶意識,這引起施葳亞父親赫爾曼的注意,曾在德國達豪集中營飽受折磨以致失明的他,敏銳察覺克勞斯家世的可疑。

赫爾曼將消息傳給戰後西德的猶太裔法官鮑爾,經過反覆查證,確定艾希曼人在南美阿根廷。以色列摩薩德特工單位獲悉並調查確認後,隨即派出精銳成員前往進行逮捕,一場萬里追凶的世紀大戲,悄悄啟幕了。

達豪集中營曾是艾希曼執行任務的第一個滅絕營,他應該沒有料到最後發現他流亡藏匿線索的,也是來自達豪集中營的一位盲眼受害者。阿根廷成了他們天涯終極的交匯點。

左圖:艾希曼故宅前。右圖:故宅拆後荒地。(攝影:王桂花)

左圖:艾希曼故宅前。右圖:故宅拆後荒地。(攝影:王桂花)

挨家挨戶追索艾希曼

伴隨我前來追索艾希曼行蹤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位台籍華人牧者,在聖費爾南多的一處教會、民宅和汽車修理廠比鄰的街道上,他以熟練的西班牙語挨戶詢問艾希曼居所確定的故址。找著了,加里波第大街6085號緊緊挨著一處以鐵皮遮掩的空地,草皮上停放著似乎已廢置的汽車。

繞到空地後方,巧遇一位老者,相詢之下,他年少時竟是艾希曼的鄰居,目睹過艾希曼本人,見其待人和氣,感覺不出是一個無情猙獰的劊子手。我在想,正是這種隱藏的無情和兇狠,犯下規模最大的奪命惡行啊!

(攝影:王桂花)

(攝影:王桂花)

1960年5月11日,夜幕中,停靠加里波第大街路旁的兩輛汽車,裡面分別坐著以色列特工的人馬,他們凝神注視,等待著由賓士汽車廠下班返家的艾希曼。這是一項精心策劃的綁架行動,一旦擒捕成功,立即駛向租借的安全屋,等待預定日期,乘坐以色列本國航機離境。由於阿根廷政府一向庇護納粹分子,立場和法律,都不允許以色列跨國逮捕戰犯,因此,這項行動,沒有失誤的空間,只許成功,但風險極大。

依常態,晚間7時40分加里波第大街轉角處的公車站,一定會望見艾希曼獨自下車的身影,但這一天直到晚上8時都不見其人。特工們開始質疑是否密謀洩露,氣氛頓時緊繃。
幸好不久又一輛公車停靠,目標出現了。

艾希曼緩緩走在荒僻喑黑的路上,一名特工迎上前去,開口說了一句:「先生,請問……」隨即扳倒艾希曼,另兩名持工快速配合抬上汽車,揚長而去。

艾希曼(Adolf Eichmann)。照片來源:維基。

艾希曼(Adolf Eichmann)。照片來源:維基。

公義法網追到天涯海角

在隱蔽的安全屋裡,以色列持工和艾希曼彼此經歷著一次尖銳的鬥智過程。詰問和狡辯,反映出納粹戰犯為脫罪的典型答辯「我只是奉命行事!」

「罪不在我」的託詞,日後使一位女性哲學教授漢娜鄂蘭,為論述「邪惡的平庸性」找到了切入點。

但理論必須經得起真實歷史的檢驗,當艾希曼在戰爭期間的文字書寫和錄音陸續被發現後,人們確認他的反猶意識其實早已根深蒂固的存在思想中,並且戰爭末期即使已接獲命令停止滅猶行動,他仍執意殺戮,毫不手軟。

耶路撒冷的審判廳上,坐在玻璃保護窗內的艾希曼,時不時抿著嘴斜向一邊,冷眼望向法官和檢察官,甚至對受難倖存者的證詞,有如置身事外,不為所動。沒有一絲懺悔和憐憫,回應的只是冷漠。

艾希曼的行徑,無法以平庸聽命來解釋,他已被邪惡轄制,成為化身。

我站在加里波第大街轉角處的公車站,遙想艾希曼被捕的那一夜。他僥倖跨境南北半球潛藏十五年的歲月,終於來到盡頭。正當冷戰時期,歐美各國基於不同的政治考量,對既往戰爭罪行和蒙冤受難者漸漸淡忘,或刻意避免提說之際,那些曾以殺戮、謊言,企圖脫罪的罪犯,公義的法網仍適時伸向他們,直追到天涯海角,並不縱容。

左起作者、艾希曼舊鄰、何仁豪牧師。(攝影:王桂花)

左起作者、艾希曼舊鄰、何仁豪牧師。(攝影:王桂花)

背著光進入永恆的黑暗

熱心同行的何仁豪牧師夫婦,駕車送我們到艾塞薩機場。一樣的夜晚,一樣的起飛地點,上了飛機,我望向窗外,想像著艾希曼被以色列特工祕密架上專機的那一幕。執行任務的特工,人人都有在大屠殺中失去親人的經歷。當專機起飛,航向耶路撒冷的那一刻,他們是否記起神對猶太先祖的應許呢?

「為你祝福的,我必賜福與他;那咒詛你的,我必咒詛他。地上的萬族都要因你得福。」(創世記十二章3節)

當選民經歷試煉或有了過犯,也會承受沉重的苦難;但若選民遭到欺壓或毀滅性的攻擊,神也必介入為他們伸寃,甚至為他們爭戰,並得著仇敵的城門。

1962年5月底,艾希曼被判絞刑行刑前,一位牧師手捧聖經,要和艾希曼一同閱讀,但遭到拒絕。事後有人透露,艾希曼末了無情的嘟囔了一句「你們和我會再見面的!」如同冷峻的咒語。

他推卻了靈魂救贖的最後機會,帶著惡與幽暗之心,背著光,進入永恆的黑暗之中。

夜色中的艾塞薩機場。(攝影:王桂花)

夜色中的艾塞薩機場。(攝影:王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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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以色列萬里尋凶──納粹屠夫艾希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