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報副刊
◎蕊玉
世上有太多的腐朽和陰暗，藏在一個個封閉的家庭裡，像黑匣子一樣急需攤開，置暖陽中晾曬、去霉除菌。精神疾病就是窩藏在幽暗深處，肆意滋長的霉點。我也曾在發霉的黑匣子中困頓多年。
書香之家成為煉獄
一個夏日的午後，媽媽在電話中告訴我，幾日前她去醫院，確診患有憂鬱症，開藥吃了後，晚上終於能睡得著覺。當時我正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下，身心輕健。往日種種，又如電影般一幕幕在腦海中顯現。
很多年前，媽媽已無數次說她有憂鬱症或焦慮症，但在烏煙瘴氣的日子裡，沒人正視這個問題。在家人看來，「有病」只是媽媽脫罪的藉口，也是我們發洩憤怒的咒詞。人埋頭在黑暗中掙扎時，許多真相都模糊不清。
大姊的病是我們全家的痛。她本是個極漂亮纖柔的女孩，卻在豆蔻年華時患了精神分裂症。我和家人們都認定是因媽媽的暴戾造成，因為不饒恕，這個書香之家漸漸淪為人間地獄。
多年來家中紛爭不斷，家道中落，父母棄家躲避，矛盾並不終結，大姊更視媽媽為仇敵。大姊無奈外出謀生，家中更是愁雲慘霧。至愛親人愈來愈沉重的病情，和無力挽回的悲慘命運，像扼住我們咽喉的魔手，難以擺脫。
在這張無法解開的黑網裡，落網的不只是大姊和媽媽，家中的每個人都被黑暗吞沒，看不到一點光亮。當所有掙扎的力氣都用盡後，死亡似乎是唯一的赦罪牌。完全絕望的我們常在盤算，是全家一起死，還是殺死該死的讓其他人存活，或是個人自殺了事。所幸冥冥中有愛和憐憫垂顧，求生的本能幫我們度過危難，保留了性命。
偽裝身份 遍體鱗傷
二姊大學畢業後隻身南漂，她偽裝成健全家庭出生的嬌嬌女，企望刷新身份邁向幸福的紅毯。兩年後，我也離家南下，甘心下嫁遠方，但求眼裡不再有骨肉相殘。然而，或許是流淌血液的遺傳因子，或是深入骨髓的黑色經歷，我和二姊這兩隻遠飛鳥同樣中箭身落，生完孩子後都顯示出憂鬱的跡象，婚姻先後破裂。
二姊依然認定媽媽天性扭曲，才衍生出一系列悲劇；我在迷茫中進了教會，努力讓自己學會饒恕和接納。
直到這個艷陽高照的午後，我清楚地明白媽媽的病症時，才發現，在錯綜複雜的困境中，我們忽略了一些真相。從前的各樣掙扎，從洩憤討伐，到疲乏絕望，最後鎩羽而逃，都是被黑暗追蹤所致，雜亂無章且沒有方向目標。
在精神疾病盤踞的家庭矛盾中，看清真相才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陽光下看到的第一個真相是： 媽媽不是罪惡之源，疾病才是悲劇的始作俑者。
精神疾病有一定的家族遺傳現象，大姊的疾病並非全因媽媽的行為造成，她和媽媽一樣，都是因著傳承了上一輩的遺傳基因，被現實環境激發，引發了精神症狀。媽媽也是疾病的受害者，而患者的行為模式受疾病控制，無關道德品質。
憂鬱、焦慮屬輕度精神疾病，患者看上去神智清醒，過激的言行易被貼上道德的標籤，忽略病灶的影響。所以我們憐憫精神恍惚的大姊，將生病的媽媽當成仇人。媽媽本是善良的，記得她曾護送受傷的陌生人去醫院，也曾把被男生騷擾而受驚的女學生接進家裡關照多天，對孩子暴戾刻薄，不是她的本意，孩子得病，更非她所料所願，她只是被疾病控制，身不由己。由此，我們也需時常提醒自己不以行為論斷人，我們面對的不是壞人，而是病人。
在陽光下看到的第二個真相是：我也是罪人。
當我對精神疾病有了一些經歷和理解時，再回頭看媽媽的經歷，不由得羞愧難當。印象中，妹妹出生後，媽媽才變得不可理喻。過去中國有一胎化政策，為了避免超生重罰，小妹剛出生就被送走。媽媽惶惶不可終日，留下了病灶。她因病鑄成大錯時，全家人給她的不是饒恕與接納，而是指責和仇視。這對一個產後憂鬱的患者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
當家中因此一步步滑向災難時，我們都緊盯著媽媽迷糊中犯的罪，卻不曾發現自己在清醒時正扮演著魔鬼的角色。做為冷漠的陪伴者，我也是將媽媽、乃至將整個家庭逼向絕望的推手。我應做的，不是努力學習去饒恕，而是請求患者饒恕我。
看清自己是蒙恩的倖存者
陽光下的第三個真相是：我是倖免於難的蒙恩者。
常常想，如果我是媽媽，身處她的處境，又將如何？回憶起往事的點滴，才看清媽媽面對逆境，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她在不被家人接納的惡劣處境下，苦苦煎熬，本已不易，大姊病重時，不計前嫌盡力營救，悉心照料。我若設身處地，如何能做得更好呢？如何能攔阻悲劇列車急速滑落呢？
我也有精神疾病遺傳的基因，如果在相同的情境中，我的命運必與媽媽如出一轍，甚至過之而不及，孩子也極易被激發成大姊的翻版。是什麼讓我倖免於難，行在陽光之下呢？
唯一的答案是：我是一個蒙恩的人，原本不配，卻在上帝的憐憫中，得到赦免。
第四個真相是：黑色的種子不是咒詛，而是面對困境的號角。
當真相在陽光裡攤開，我從受害者和施恩者的高位上跌落下來，清楚地發現，我的家人都是與逆境艱苦搏鬥的勇士，值得敬佩愛惜，他們不應該被拋棄。況且我和孩子們也懷有相同的遺傳基因，像抱著不定時炸彈，亦不容忽視。
黑色的種子如刺在身，是督促，也是警醒。暫時倖免於難的人，無論逃得多遠，偽裝得多深，都無法逃脫，連最卑微的願望都難以實現。只有面對困難才是出路。這黑色的種子是直面困境的號角，逼著我們不放棄、不逃避，勇敢地向精神疾病宣戰。
在陽光下，不再以受害者的心態扭曲事情的真相，而是客觀分析問題，並立定心志迎難直上時，一條出路就在光亮中展開。我發現，愛和接納是精神疾病的剋星。
病人不願就醫吃藥怎麼辦？
在與周圍的病患家屬溝通時，最常聽到的聲音是：病人不願意就醫，不肯吃藥。
精神疾病患者，尤其是重症，有強烈的不安全感，防備心重，如果沒有愛和信任，患者很難配合醫治，強制用藥，也非常困難。
目前疾病的醫治通常是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相結合，二者都需要信任和愛為前提。只有在愛的接納下，病患感到安全，願意配合，治療才能順暢。愛是醫治之門，也是治療精神疾病的良藥，擁有神奇的力量。用愛和接納對待病患的，療效明顯好得多。
現實生活中愛並不容易，拔開疾病的因子，患者本身都值得被愛，但疾病常讓患者「劣跡斑斑」，易讓人憎恨遠離。然而，愛又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朋友A不願與患精神疾病的前夫再有瓜葛，更不想兒子大學畢業後仍要回去照顧父親。因為孩子也有黑色基因，認為父親的結局，可能就是自己未來的預現，他不願意看到自己將來被拋棄。但她希望受虐的兒子能遠離父親，任那個「惡魔」自生自滅。
家庭成員的關係錯綜複雜，總有自己愛的人身陷其中，讓我們不能轉身無視。不管願不願意，去愛，去擁抱——是我們必須做的選擇。
用愛包容 協助抗敵
選擇愛的道路，同樣危機重重，據說照顧精神病患的家人，也極易患精神疾病。這是一個黑暗籠罩的國度，赤手空拳地闖入，必致失敗。我是家族中的第一個基督徒，當我搖曳著微弱的燭光踏進這片沼澤地時，也常感自不量力，時有恐懼。畢竟全家奮力掙扎了多年，仍深陷絕望。如今焉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呢？
然而世事就是這麼弔詭，貌似強不可催的精神疾病，也有軟肋。當我憑信心邁開愛的腳步，路就越走越寬。這份信心、盼望和愛聯結成了奇妙的鑰匙，能撬開黑暗的舊鎖。
近幾年來，我因著上帝的愛得了醫治，憑信心邀請大姊和媽媽輪番來我家居住，運用所學的精神健康的知識，關心愛護並且開導她們。大姊的病情基本上已得到控制，能掌握越來越多的生活技能，甚至還會照顧老媽，成為媽媽的暖心襖；媽媽也平和起來，與全家和睦相處。
如高血壓等疾病一樣，多次復發的精神疾病較難根治，但若能用愛接納、精心護理，疾病不但能得到控制，家庭仍能和美幸福。一粒對症的藥丸就能改善困擾多年的舊疾。上帝奇妙的手，焉能推不開精神疾病的黑窗，讓陽光照進來；將雜亂無章的生活重新洗牌，解開世代相傳的黑暗心結呢？
無論多難的事，都有盼望、有出路。上帝期待我們回轉，牽著祂的手，勇敢地踏出愛的腳步，出黑暗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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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黑色種子欲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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