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淑琴(東福信友堂會友)
半百的人生突然墜入了低谷!
我憤怒、我嫉妒、我不肯饒恕!哀哭薄如蟬翼,已然破碎的幸福!
我問:「祢在哪裡?」
而祢──沉默!對我,是另一種折磨!
飛往日光之城拉薩
從夜的心境起飛,輾轉降落在海拔三千六百五十公尺的日光之城拉薩。
為了適應高海拔的環境,我們有二天的時間,單純的學習:慢!要慢!要放慢!
是誰?關小了供氧的氣閥,卻綻放了強烈的陽光?
第三天,我們才拉車到海拔四千公尺的日喀則。
又隔天的清晨,再從日喀則經中尼公路前往定日。
這一路上,雅魯藏布江總是緊緊相伴,有時溫柔羞怯,有時奔騰激越。天氣更是變幻莫測,有時煙嵐飛霧,有時斜風寒雨,有時晴光照耀。兩旁巍峨的山嶺,也應和著車行的節奏,披戴著灰黑色、土黃色、赭紅色、紫墨色的彩衣,以山的絕世風華勾引著我的魂魄!
是誰?在無邊的曠野,賜下佳美之地?
到了拉孜318國道5000公里碑的廣場前,才剛下車,就有兩隻並轡的黑牛,朝著我踏蹄而來,後面跟著一個頭戴小帽的農民牽繩吆喝,我趕緊讓開,目送他們沿著溝渠,下到種滿青稞和油菜花的田裡。
放眼望去,田的盡頭是黃土坡,土坡之上是層層的山巒,山巒上的厚雲雖然陰暗,卻有金光穿透,正以風起雲湧的氣勢,進行光與暗的爭奪!
是誰?造了暗,又造了光?
不久,得勝的太陽光芒四射,我們沿著公路走,直到師傅來接我們上車。
傍晚,便住進了旅館。晚餐後,室友說頭痛不舒服,也吃了備用藥,可是卻愈來愈嚴重,到了半夜,又發高燒,又打冷顫。
她請我撥電話給櫃檯叫氧氣筒,服務員很快就送上來,並且教我們怎麼使用,她吸了大概二十多分鐘,直到症狀改善了,我們才稍作休息。
位於海拔5200公尺的西藏珠峰登山活動基地,可遠眺8848公尺高的珠穆朗瑪峰。(作者提供)
前進珠峰北坡登山基地
凌晨四點,當大地還在暈黃的弦月下沉睡,我們已經拖著行李就著燈光上車了。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中行駛,總是翻過一座山巔,往下轉一個彎,又翻上一座更高的山巔,前路茫茫。
天色漸漸泛藍了,才一轉彎,日照金山,天光雲影倒映在小溪上,村舍旁有幾隻小白羊低頭吃草。又一個轉彎,背光的山脈彷彿黑暗之地,完全看不見它的喜怒,我連呼吸一下都怕吵了它!
突然,一陣緊急剎車,對向的來車也停住了,「哇!一群氂牛!」每一隻都融合了雄赳赳與毛茸茸的獨特造型,有的憨憨站立,有的東張西望,隨著牧人輕喚,牠們正在過馬路,夥伴們在恍惚中都醒了,忙著搶拍這意外的驚喜,直等到牛群下了邊坡,掛著鈴鐺聲遠去,師傅才繼續開車!
到了登山基地,河谷上搭著成排的帳篷,帳篷前,砂礫上的石坑裡還燒著篝火,我們立刻靠近,搓手取暖,再走到「珠穆朗瑪峰大本營海拔5200米」的石碑前合影。
接著我們爬上山丘,山丘的坡度雖然不高,但是石塊鬆散,又是逆風前進,每爬二、三步就得停下來調整呼吸,帶著敬畏與謹慎的心,彼此交換勉勵的眼神,除了頭上颯颯翻飛的五彩經幡,誰也不敢造次!
位於海拔5200公尺的西藏珠峰登山活動基地。(作者提供)
世界最高峰使人謙卑
再繞過一個山丘,我的視野突然開朗起來了,零零散散的瑪尼堆前,是一大片山坳間的沖積沙地,更遠處,像頭戴三角冰帽的女王張開晶瑩的雪袖,又像一座白色山形的金字塔屹立在群峰之間,那就是「大地女神」珠穆朗瑪峰的北坡了。珠峰是世界上的最高峰,高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隨著印澳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持續硬碰硬的撞擊,她仍然在地震的威脅下,不斷長高。
山頂的溫度大約是攝氏負六十度,她是徹徹底底的冰山美人!
是誰?使「諸山升上,諸谷沉下,歸你為它所安定之地。」(詩篇一○四篇8節)
我轉身蹲下來,面向朝陽,邀請珠峰一起入鏡,印證雪域這神祕的奇蹟。
下了山丘,走向溪畔,山谷間,佈滿雪水融化後恣意流散的細流,它們像錯綜複雜的葉脈,匯成一條小溪,溪面忽窄忽寬。
溪的中央,水急像跳躍的羚羊;溪的兩旁,水平像明亮的鏡子;靠岸的交接處,還有冰片浮載著青藍色的晨光。
我忍不住脫下手套,捧一抔喜馬拉雅山的水,水從我的手掌和指縫間慢慢流失,只留下雙手凍紅的麻木與虛空!
我撿起一塊石頭,它的紋理一層黑、一層白、一層綠,由底向上循環,疊成一塊堅實光潤的千層糕,上下兩面則像年輪般擴散,訴說著古老的故事!
或許,只有住在這山脈四周的居民才能自誇說︰「我經歷了高山低谷。」
他們何其有幸,生在人間的絕境,享受天地的絕美,然而,高處不勝寒,也不勝稀薄的空氣,每一次的呼吸都是恩典,每一天的腳步都是挑戰,生命如此卑微,生活如此蒼涼,人們何等渴望、尋求、倚靠比山更高的神!
所以,在喜馬拉雅山脈中有許多宗教的聖地,單單在西藏,就有超過六千座寺廟,無數喇嘛塔,到處牽掛的經幡和壘壘的瑪尼堆,人們轉著經輪,祈求著今生與來世的美好!
然而,誰能看見那看不見的神呢?
回到車上,我獻上人與山都平安的祝福!
流經高山低谷的母親河
眼看公路旁淺淺如潑的小溪,漸漸變深、變急、變寬了,這條藏人的「母親河」啊,奔流在平均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藏南谷地。
是誰?使她流經山的高處與峽谷的難處,飛濺了磅礡的瀑布?
是誰?使她流經地的長度與出口的廣度,湧溢了平原的豐富,潤澤了億萬的子民?
我的心思千迴百轉,遊覽車也行駛在後藏公路上曲曲折折的髮夾彎,猶如藝術的圖案,盤據在山間。尤其令人震撼的是:常常一個轉彎,迎面幾乎撞上一幅壯闊綺麗的山水畫!
這段路程,夥伴們出現各種高山症的反應,有的人頭痛欲裂,有的人發燒嘔吐,有的人拉肚子,所幸,隨著高度的降低,都逐漸緩和了。
就在天黑前,我們又回到美麗的莊園日喀則。
晚餐時,我一口咬著外酥內軟、肉嫩汁滑的口袋餅,一口喝著鮮美濃郁的牛肉湯,真是無比珍貴的滋味!
這一夜,失眠多天的我,也終於斷斷續續入睡了!
海拔5400公尺的卡若拉冰川,這是年楚河的東部發源地。(作者提供)
亙古冰河融化滋潤谷地
隔天,我們來到海拔五千四百公尺的江孜。
卡若拉冰川就披戴在七千二百公尺寧金抗沙峰南面的山坡上,因為積雪隨著山形以不同的速度崩流,彷彿有無數隻白色的海星伸出肥厚的觸手,慵懶地趴在山上,曬著溫暖的太陽,其中有兩條冰舌,分向東西,各自閒話「加長」,切割了好幾條的山溝,這裡,也成了雅魯藏布江支流年楚河的發源地之一。
山坡下的草色遼闊,黃中帶綠,以一條弧形的石砌矮牆做為隔籬,籬笆前有三兩隻黑牛,怡然地吃草。
天,灰濛濛的,這亙古的冰啊,沁骨的冷!
我站在觀景台上,用手牢牢抓住欄杆,仰臉承受落山席捲而來的雪風,顫抖著浸入它強而有力的洗禮。
我問:「我被誣賴、被背叛的時候,祢在哪裡?」
祢,赤身露體,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問:「你死了?」
祢,復活了!
往事歷歷,在這一瞬間,熾烈的憤恨,翻騰的傷痛,都冷了,靜了,雪白了,那反覆發炎的羞辱不能再殺戮了!
當老我中最冷的驕傲融化了,饒恕的淚,才開始滴落,成了涓涓細流,可以向前,可以放寬,可以成為生命中的活水泉源!
海拔高度4441公尺的羊卓雍錯湖,藏語意為「天鵝之湖」。(作者提供)
饒恕的淚化為生命活泉
果然,就在相隔不遠的浪卡子,漫山而流的雪水,也流進了地層斷裂帶的窪地,形成了「羊卓雍錯」,還留著淚的微鹹!
我走下通往湖邊的階梯,沿著小路散步。
湖水非常純淨,水底的石頭顆顆分明,遠一點的湖水呈現碧藍相間的深邃,漣漪上的銀光跳動直到山前,迭起的山峰和無數的雲朵,以含蓄的身影,徘徊在湖面上,景色如畫!
我們坐上遊覽車,山路迂迴將近半個小時,羊卓雍錯還是依依相送!
雅魯藏布江觀景台。(作者提供)
大約午後五點鐘,抵達了雅魯藏布江的觀景台。
順著半圓形的圍欄行走,極目是寬逾四公里的江面,江畔千絲萬縷的經幡隨風飄揚,傾訴著人們向神的祈願。
登上石階,兩側高過腰際的紅牆上壘著一垛一垛的瑪尼堆,一抬頭,守在制高點的燕尾四柱涼亭正展翅相迎,來到亭前,我倚牆而立,看著遠處起伏的山脈。
是誰?從深淵裡抖起山脊,以歲月為她梳理了各式擠壓、斷裂、褶皺的稜線,使她默默挺起變形的堅毅?又以風化為她揭開了各樣黑色、紫色、藍色的容顏,使她細細咀嚼海洋的記憶?
是誰?「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不能廢去!」(馬太福音二十四章35節)
陽光下,不肯妥協的光明面與陰暗面,像立體的裙紗披散,連綿到天際。
隔著一條青翠的山緣,越過江岸,山影滑落了,毫不隱藏地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她的嚴肅動搖了,頑皮地拉下閃閃的太陽,高高的藍天,悠悠的白雲,一起享受跳曼波的清涼,幾乎忘了水的存在!
此刻,雅魯藏布江緩緩流淌一段無我的寬闊,山是水,水也是山,天是水,水也是天,在虛實之間,以美的對話劃破彼此的防線!
「喀嚓!喀嚓!喀嚓!」我按下快門,連肺腑的嘆息,都平靜安詳了!
西藏拉薩布達拉宮。(作者提供)
認識神的創造超越苦難
遊覽車幾次越過低谷又爬向高山,農田青了,民宅多了,終於又回到拉薩了,橋下的黃水滾滾,拉薩河在南郊注入雅魯藏布江。
之後的三天,我們以拉薩為中心,採取放射狀的遊覽。
最後一晚,幾個人搭公車到布達拉宮的廣場上散步。
天色暗了,人們開始湧向噴泉區,當音樂響起,高亢的歌聲在空中繚繞,水柱如琴鍵閃彈而過,引起一陣歡呼,緊接著水簾、水花、水箭、水珠、水瀑,水已不是水,或化身少女扭腰,或武士衝鋒,或慈母捧手,或大鵬展翅,高低交錯,如花似火,我彷彿也在空中迴旋,以水的破碎,釋放目不暇給的爆發力!
相隔一條街道,對面山上布達拉宮的白宮、紅宮與金頂,熠熠生光,天上還鋪襯著貪戀落日不肯黯淡的餘暉,一低頭,全都倒映在薄水如緞的地面上了!
拉薩的夜!如此令人神迷而璀璨!
我,嶵美的流浪──西藏!
回到台北的家,倒頭就睡。
一覺起來,不由得高舉雙手,盡情呼吸!
是啊!我所經歷的苦難,「為什麼?」沒有答案!
但是認識「祢是誰?」卻能超越苦難!
而看見祢的創造,祢的作為,苦難,有了靠岸!
我輕輕拉開窗簾……天,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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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西藏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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