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你聽過那樣的沉默嗎?
向晚時分,你行駛在人煙稀少的小鎮,突然遇上一個不被房舍擋住視線的小缺口。你轉頭一瞥,見太陽就快要親吻遠處的海面,一時興起,將車停妥。你想,不如看看日落吧。
即將賦歸的太陽已不像正午那樣跋扈。此刻,你竟能看清楚那團火紅色圓形物的輪廓。儘管不再光芒萬丈,看一眼,依然要留下殘影,遲遲不退。你非禮勿視似地小心翼翼。
而那一刻終於來了。火球的下緣沾上海面,很快便不再是完整的圓形,上方的雲朵卻突然有了生命似的,為自己抹上金黃、粉紅、灰紫,還有那你也叫不出名字的藍,不斷變幻妝容。直到紺青色的夜晚席捲而來,而最後一抹柳橙黃,眼看就要被完全吞噬。
你發動引擎,心中卻忍不住感嘆,這麼美的晚霞,自己怎麼自學生時代結束後,便不曾欣賞過?就算是假日,你也成天待在房裡,還以為外頭的天色唯有光暗二分。惋惜歸惋惜,你想,太陽實在不能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這齣日落的戲碼,本該加上配樂。那金黃色的火球準備躍入大海之際,弦樂組與小鼓就得不斷堆疊,而太陽碰觸海面那一刻,更應管樂齊鳴,鼓樂喧天。唯有如此,才足以襯托那般壯麗的景色。
這太陽卻如此安靜。
它滑過長空,從天這邊繞到天那邊,就怕遺漏了哪個角度,那些被濃蔭遮蔽、只能在參天大樹腳邊巴望的地被植物便受不到光亮與溫暖。而時間到了,它便沉落,將無垠的天空讓給月亮和星星,像個跳水選手那樣,只求最小的水花。你觀賞也好,不看也無妨,它依然如是,年年歲歲,周而復始。
你曾淋過那樣安靜的雨嗎?
手機螢幕顯示一整日都是陰天,你踏出房門,走了幾步,卻感到人中一點冰涼,而後是額角,掌心,連眼鏡上也冒起了小白點。別說無能在屋簷上發出響聲,那是細得能躲過天氣觀測儀的雨。
雨滴從不在意自己的落處是人是物——乾涸的大地、開心的草木、睏倦的花貓,或深怕雨點會加快禿頭進程的老伯,離開雲朵便從不返回,毅然決然。雨滴也從不將人分顏色、國籍、性別,甚至良莠好歹,像恩澤,也像無償的禮物。他們說,「雨露均霑」。
像個殷勤的園丁,雨時常翻看自己手上那本工作日曆,在前方的空格裡打勾:秋雨、春雨、時雨、恩雨,按時滋潤並洗淨大地。﹙當然,要是出了差池,那可是豪雨、暴雨,或無雨!﹚一滴滴小小的水珠墜落後,彷若失了自己,卻成為湖泊、瀑布、河川,與海洋。
好像想得太遠了。
蹲在地上良久的你,見小草與樹葉又一次被雨點洗刷得碧綠,葉面上細小的水滴漸漸往葉尖匯集,晶瑩剔透,像寶石垂掛,使葉子低了頭。而不知不覺中,那些小雨點竟已在你的手臂上凝成一片薄薄的水霧,一失了平衡,水滴便沿著肌膚滑落。
或許你也熟稔這樣的沉默。
剛倒完垃圾,神清氣爽的你從街口慢慢踅回家,驀地見才鋪好不久的水泥地磚縫隙,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株小草。師傅明明將那些縫隙都用水泥仔細填好了,你甚至蹲下身,謹慎地用指頭探探水泥的硬度,還紮實的啊!這麼柔韌的小草,究竟是怎麼從一片堅硬中挺出?
你忍不住想起小學時,自然課總有這麼一堂,要學生種綠豆,一陣時日後,帶來學校給老師打分數。大家的綠豆高度落差從不大,卻總有幾個孩子,他們的綠豆硬是長得比別人的都挺拔,欽羨的聲音此起彼落。你還記得那些孩子臉上那股得意勁兒。
那時不曾細思,如今回想,卻忍俊不禁。當年給分,除了為獎勵學生讓培養皿上的棉花維持濕潤,難道是以那一張張睡眼惺忪湊在綠豆邊的小臉,表情有多殷切為依據嗎?孩子幾次夜裡睡去、天亮醒來,卻從不知曉種皮是如何裂開、胚根是怎樣循著水源,往棉花深處探去、原來彎曲的胚莖又為何帶著子葉與胚芽緩緩挺直,直到先前夾在子葉中那兩片本葉向外悠悠展開。
生命的起始本值得喧嘩慶賀,那力道更足以衝破水泥石牆,欲解釋,卻無語。
種子是聽到了誰的呼喚,才從長夜裡悠悠轉醒?
而另有一種沉默,我希望你未曾嘗過。
那是天人永隔的寂靜。
不論是在意外中電光石火地離世,連一句再見也來不得說,或是久病而後殞落,彷彿給足了時間準備﹙卻是怎樣準備也不夠﹚,那人從此過到另一個地方。直到我也結束在這世間的旅行、抵達另一個家鄉之前,不論我怎樣發出信號,再也收不到回音。對話從此成了獨白。
(你聽過人家說,離開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嗎?我不大相信,卻又為這樣的意象著迷。想像上帝將一批星子領至夜空,像帶領一群小朋友至戶外教學,得一一點名,不好遺漏任何一個:司提反、喇合、賈艾梅,甚至,「老以諾,要跟好!大家都在等你呢!」而每一顆星子的榮光都不同,在夜空中閃爍,照看著世上的人們。)
都說那是更美的家鄉。生命河流經城裡的街道,波光粼粼,明亮如水晶。河的兩邊,一棵棵生命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都說那裡不再有飢渴、病痛、黯夜,與眼淚。然而從生命的這頭遙想恆久的彼岸,大概有些像胚胎在子宮裡揣想外面的世界。子宮裡一片祥和。晃動的羊水如潮起潮落,小腸在耳邊細語碎言。而那時常靜默,不過偶爾傳來模糊聲響的,外面的世界,真的非去不可嗎?
那年秋天,外公去世。兩個多月後,我呱呱墜地。
而我還知道一種沉默。是父親的沉默。
爸爸從來不善言詞,人也比較嚴肅。
還記得小時候,空間裡要是只有我和爸爸,氣氛總是靜悄悄、涼颼颼,連小小的背脊都忍不住僵直。偶爾也會羨慕別人的爸爸常將愛與肯定掛嘴邊,或者幽默風趣,和孩子鬧成一片。
我的爸爸只是安安靜靜地接送了我們幾十年,從我們還幼小,一直到我們幾個孩子也開始為彼此拔白頭髮。有一次,我直到八小時後就要登機的前一晚,才猛然發現自己將護照留在老家,想到搭火車來回至少要三個小時,手心都涼了。那時早已過了爸爸平常就寢的時間,他卻沒有碎念我,只是勞煩自己那台大白車風塵僕僕地走一遭,將護照遞給我後,便二話不說地折返。
他讓我們一無所缺。
從前的我還不明白,有些話,原來不是用嘴巴說的。
直到那年,深愛的男友與我分手。男友從不嚮往婚姻,我卻有自信他終究會為愛改變。自交往開始,我其實知道家人掛慮,卻以為他們古板守舊。而他們不忍破壞關係,總將所有的擔憂藏在心中。
我一直在等爸爸那句,「我早跟你說了吧!」我想像他該覺得開心,這孩子終於得到教訓了。但他遲遲沒有說。
那天我打電話回家,是媽媽接的。她小聲告訴我,連著兩天,爸爸將自己關在臥房裡,既不開燈,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爸爸知道你一定很難過,就也覺得很難過。」
我哭得比被人拋棄了還要厲害。
“Jews Mourning in Exile", by Eduard Bendemann
要不是爸爸的沉默,或許我永遠也不會認識上帝的沉默。
那堂課,教授帶我們讀《耶利米哀歌》。
身材高䠷、眼窩常常畫著紅棕色眼影的教授曾在短短的時間內歷經婚變,又失去父親。「那之後,我突然讀懂了耶利米。」陪伴我們打開書卷時,她看起來有好多話想說。
短短五章,敘事者傾訴耶路撒冷城是怎樣傾圮,刀劍饑荒歷歷在目,慘絕人寰,連老年人與嬰孩也無一倖免。
書中好幾處,敘事者泣訴,「我的眼淚像江河流下。我的眼睛因流淚而失明。」
《哀歌》中一處,敘事者甚至控訴上帝的殘忍,「在你憤怒的日子,你屠殺了他們,毫不憐惜。」
即使行至書卷的末處,都不見峰迴路轉的希望,而依然哀嘆、不解,「你為什麼放棄我們?為什麼長久離棄我們?」
寂靜。
沒有安慰,也沒有解釋。
上帝為什麼不說話?祂的百姓被壓碎,祂不在乎嗎?他們終日以淚洗面,祂卻掩耳不聽,甚至轉頭離去嗎?
有個同學淡漠卻果斷地說,耶路撒冷的遭遇,是因為百姓自己犯了罪。既是罪有應得,就沒有資格怨懟,上帝本該冷冷地看他們被懲罰。我知道他說的沒有錯,心裡卻隱隱覺得哽咽。
教授只是靜靜地聽我們討論得熱烈。直到下課之前,才柔聲對我們說:
「我希望你們記得,聖經中有這麼一卷書,裡頭所有的空間,都留給受苦的人了。
在這麼深的痛苦面前,上帝即使只說一個字,都會佔用太多空間。
祂沒有辯駁、安撫,也不急著給答案。祂在聽。」
我想起爸爸的沉默。看似無有回應,卻是因我的傷痛而說不出話來。
我想像上帝只要將手向前一觸,便能將那根早已無力上揚、在風中垂著頭的蘆葦輕易折斷。我想像上帝只消嘴邊的肌肉一收縮,便足以將接連冒出熏人的黑煙、火光也微弱得可憐的燈火吹滅。
那是一伸手、一口氣的距離。祂在一旁,卻於心不忍。祂的沉默裡懷著深深的憐恤。
我於是忍不住回頭傾聽,或晴或雨,或生或死,這遍滿穹蒼與大地的沉默,究竟在訴說些什麼。(他們終究說得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懂。)
那是像太陽一樣勢不可擋的輝煌與熱氣。用靈動的指頭在天空作畫而任由人看,色彩斑斕,一瀉千里。那是一個個日子從未失信的昇起沉落。
寧靜而冰涼,像細雨落在皮膚上。祂留心照料溝渠與田野,使溪裡有水滴跳舞。那樣的慷慨,從不計算值不值得。
生與死既似遙遙相望的兩岸,又在永恆的航道裡延續。何其奧妙,難以言說。儘管未曾遇過自那去處復返的先行者,若是由從幽暗潮濕的土裡喚醒生命、又使嬰兒滑過狹窄產道的那一位領航,我就信賴跟隨。
像古時在夜裡行路的旅人,認不得方向,便仰望星空。
而還有那麼一種沉默。
像爸爸不言不語,上帝一個字也沒有說。
那樣安靜,卻如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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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而有那麼一種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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