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漢 草根駐紐約特派員
決定了今年返台的時間後,心想好多年過去了都沒有與琦君阿姨夫婿李唐基先生聯絡。因為自琦君阿姨走後,每年還會固定打個電話問候李伯伯,但隨著他的聽力日弱,而且總是要透過安養中心的總機轉接,不是那麼方便:這些年就斷了聯絡。心想這次回台一定要抽空再去看看他,那天就逕自在網上搜尋一下琦君阿姨的連結文章,竟看到李伯伯已於去年年底過世的新聞短訊,而且還是大陸溫州『琦君文學館』發出的,心中真是好難過。這一對我所敬重的老人都已離世,我坐在電腦前呆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突然想到應找出在2006年琦君阿姨過世後我所寫的一篇文章,(只有影本連電子檔都沒有了!) 猶記得當年把這篇文章傳真給李伯伯後,他立刻打電話給我哭的泣不成聲,說這是他看過所有悼念琦君的文章中最令他動容的一篇,他要把這篇文章帶到浙江溫州『琦君文學館』珍藏。倒不是這篇文章寫的有什麼好,只是我所描繪的內容剛好是那年年初我到淡水潤福拜訪他們時,為那個短暫相聚留下了相當溫暖的回憶,同時也留下琦君阿姨生前最清楚的一段訪問,在訪問中她又唱又說興奮的不得了,琦君阿姨走了之後我做了一次『琦君紀念廣播專輯』,李伯伯也說要把專輯收藏在館中,但這些年忙碌也沒把當年的廣播做成成品交給他讓他帶到文學館內只好將來親自拜訪時再帶去了,讓大家聽聽琦君阿姨最後的爽朗笑聲和她到毣耋之年依舊有的童稚心靈 。。。。。。。。。。。。。
在台灣成長的四五六年級的人幾乎都看過她的文章,在那個物質環境尚差的歲月,她的文章始終像冬夜啜入口中的那口熱茶,【溫了身子、暖了心頭】,那份淡幽的暖意在那時的青澀歲月中增添幾分厚實,彷彿真的好像在『三更有夢書當枕』的經歷中伴隨成長。說不出為什麼?好像那一篇篇的文章讓我們找到心靈的靜謐之處,那ㄧ個個鮮活的人物讓我們體會到不誇張的善良與愛。所以琦君的文章之於在台灣長大如今已是中年人的我們,是記憶中相當重要的章節。與琦君阿姨結緣始於剛開始做廣播時,節目的性質是『人物專訪』,當時就急著想訪問這位感覺上很【親】的作家,親是因為除了那從小一路相伴的散文外,也想起那段留學生移民生涯路,每當思鄉的厲害時都是從她的書中找回那份貼心的撫慰,體會『水是故鄉甜』的滋味。與琦君阿姨見面後,似乎完全不需要客套暖身,就與她像是熟識已久的朋友,相信這也是許多與她相交友人共同的經驗。那些年琦君阿姨一直是我的忠實聽眾,經常在我周日下節目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還接到她迴響的電話,關心鼓勵自是不可言表。我跟她常開玩笑說為了留住這唯一的聽眾,我必須常常做一些鹹水鴨、油飯、家常小菜和包些餃子送給他們,以茲感念!我也盡量維持每周打個電話問候他們的習慣;琦君阿姨常用信表達情感,有時拖著一身疲憊下班,若在信箱看到一封龍飛鳳舞字跡的信,頓時疲憊全消;若再看到琦君阿姨親手所做的小藝品,更是溫暖無比,似乎整個人又進入她散文的意境中。漸漸的,不常接到她的電話,才知關節疼痛、暈眩、頭痛的毛病非常困擾她。後來去電話也多半是李伯伯接的,偶而的採訪,也在不敢多打擾下早早告辭,每每看到琦君阿姨那捨不得的眼神更讓我覺得與她好親好親。他們也總是體諒我的忙碌,頻頻叮囑千萬別掛心他們,所以當他們決定返台定居,雖然不捨卻覺得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2006年年初在『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出書前,作者宇文正小姐在世副發表了兩篇文章,談到琦君阿姨與其夫婿李唐基李伯伯的當時狀況,讀完後激起我對他們兩位極深的思念,從宇小姐的文章中,我甚至擔心琦君阿姨已不記得我了! 那時剛好我有了返台的計劃,雖然我的返台之行一向十分緊湊,但探視他們卻成了我回台最盼望的事,尤其那些年伴隨我們成長的資深作家逐漸凋零,驅使我一定想要見見他們,生怕以為還有機會再聚就再等等吧! 卻成了一生最深的遺憾,當我跟李伯伯通上電話時,我們都很激動,但他一如既往的體諒我的忙碌, 殊不知我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見他們, 我忙不跌的問:「琦君阿姨還記得我嗎?」 李伯伯一直說:「來了就知道了!來了就知道了!」 更增添我幾分好奇。正因那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期待,二月份台北惱人的陰雨連綿好像也明朗起來,到了淡水還來不及回味淡水似曾熟悉的氣味,就驅車前往他們的住處,而李伯伯早就在大廳久候了。電梯內遇見幾位長者,知道我來看琦君阿姨都顯得特別興奮,我才知道夫婦倆回台不過年餘,就成了該館的紅人,可見他們的人緣真是好的不得了。
一向愛捉狎的我,一進門就緊緊摟著琦君阿姨,要考考她記不記得我? 她說:「江漢啊! 你是誰啊?」,也就是說我都叫出了你的名字了,你還問我你是誰?我反倒像是被她將了一軍;我再問她:「 老太太,你今年到底幾歲啦?」 她說:「通常我們只問小孩你幾歲呀? 不會問老太太幾歲? 而是問您今年貴庚啊? 你問我幾歲? 可見我還是很年輕的!」;再問她 :「記不記得我做的菜啊?」,她一時啞口, 我以為抓到她的小辮子了,正準備出招攻擊,哪知她立說 :「我這是故意遺忘,免得想吃的時候又吃不著,太苦了!」。處處可見她的機智與反應,但也發現她時空常有錯置的情形,似乎分不出台北、紐約,但有時卻清楚的能與我『唇槍舌戰 』一番,我一面慶幸琦君阿姨仍如以往,但她的時而恍惚的情形卻也讓我揪心,畢竟我還無法適應她的快速衰退 。
多年來,我總是愛用不純正的四川話與她對話,她老嫌我說的不標準,還不如她這個未曾到過四川的人講得好。 說到琦君阿姨的方言能力,真的就像一隻九官鳥一樣,只要她待過的地方,她就能說得挺好, 唯獨台語卻是這次告老還鄉時才補修的學分,她用剛學會卻蠻標準的台灣話向我炫耀時,我只好虧她一句:「你今嘛是正港的台灣郎(人)囉! 」,她臉上立刻流露出如小孩般的得意樣,好像如此才不虧負台灣似的,我卻告訴她 :「其實,是我們這群在台灣長大孩子要謝謝琦君阿姨,感謝妳在這塊土地上的筆耕,滋潤了我們成長的大地,在當時一個十分艱難的時代中,透過單純任性的小春、敦厚純樸的阿榮伯、嚴厲博學的私塾老師、婉約慈愛的母親、內斂深情的父親………. 讓我們感受到人間有愛、生活有盼望,所以我們才是要感謝妳,在那段時間為我們帶來的那份心中的恬靜也領略了什麼是人的品質!」,琦君阿姨聽完了我說的這段『肺腑之言』,竟哭得像孩子一般,嘴中還喃喃自語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她的眼淚有幾分知遇的感動,也有幾分人於暮年時反觀這一生如走馬燈般的萬千感慨,坐在她的身旁緊握她的手我亦淚流滿面,其實我的眼淚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謝謝你!琦君阿姨!」。
我與琦君阿姨一直有個約定,她九十大壽時的Party由我來替她主持,那年見面時,我還向她確認,我是否還有這個殊榮? 琦君阿姨俏皮的說:「如果你能不辭辛勞飛回來的話,我就不客氣的訂下你的日子囉!」 哪裡知道那年我還沒來得及回台,琦君阿姨也還不想多長一歲,她就像愛捉弄人的孩子一般,先溜出去玩耍了,且讓我們遍尋她不著。我也失去了一個我最想主持的節目,反倒是為她製播一個懷念琦君阿姨專輯,據李伯伯告訴我,二月份的見面訪問錄音,成為琦君阿姨生前最活潑、最有反應的一次談話,他希望能將訪問帶珍藏在溫州的琦君文學館內,與琦君阿姨的這段訪問,在她走後我不知聽了多少次?每次聆聽都彷彿她仍在眼前,一樣的關懷有愛,一樣的幽默樂觀,一樣的謙沖多禮,訪問結束前我央求她唱段平劇,以饗愛護她的讀者,平時琦君阿姨講話快,聲音也有些沙啞但當她唱起青衣時,那嬌羞輕脆的嗓音卻慢慢從她口中流洩,讓人不禁懷疑她真的有病嗎? 與她告別時她先是慧黠的說:「再見了!江漢老先生」,我也回報一句:「保重啊!琦君小小姐」,繼之琦君阿姨竟是含著眼淚,目送我離開他們家的。那麼大年紀的人記憶都很短暫的,當厚重的鐵門關上時,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 但我知道我們這群讀她書長大的孩子,卻會永遠永遠懷念她,琦君阿姨常說:「江漢是個調皮的孩子」,如今我卻覺得,她彷彿羽化成機伶的小仙子,乘坐著『詞人之舟』,用她悲憫的關懷俯看著她所走過的有情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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