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作者:  論壇報副刊

Senior Man Writing Memoirs In Book Sitting At Desk

◎王尹

父親不常講故事,我卻愛聽故事,年幼央著父親說故事,總是片片斷斷家鄉故情。或許是親歷的真切,也或許是年代相隔形成的不可思議,我總是百聽不厭。

年歲漸長,就不僅是聽故事的心情,更多是向歷史求證,我提出疑惑,要求細節,甚至如記者採訪設計了一些問題,讓父親把故事說得更完整,涉及的層面也更廣闊。於是,故事比歷史更真實,我也比白紙黑字的教科書更貼近歷史,那豈止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而是藉著父親的生命經驗,我的生活向度整整擴大了半個世紀。

少年當兵捲入歷史洪流
廿世紀的三○年代,不管是在台灣或是在中國大陸,都是一個在國家多難但局勢相對穩定的階段。在台灣,誕生於日本統治的作家開始嶄露頭角,文學創作相較前一世代多元、成熟;在大陸,國民政府完成北伐,終至政權的統一,文學上的京派、海派、現代派各領風騷。而日本的「亞洲共融」野心,還未走到顛峰,意即二戰的煙火還未燃起,可謂風雨前的寧靜。

父親就是誕生在這樣的時間點,也就因為這不早不晚,無知的童年歲月被迫提早結束,那本不可思議的人生之書於焉展頁。我一直著迷的是那個尚未長出鬚髭的少年小男,如何跟著村裡的游擊隊上過山,又如何被日本士兵帶到軍隊幫襯,隱隱然,一介小民就這樣進入了大寫的歷史情境。14196484 - suitcase vintage

父親多次重述日本軍隊進到湖南家鄉,所到之處就是一把火燒盡糧倉,農民苦心一年的收成,而這些「路過」的侵略者就這麼忍心破壞。雖然這僅是一個小孩的眼光,但我知道父親終其一生都無法對日本有好感,更從未有過到日本觀光的雅興,可見傷害之大。

多年後,我讀到李天祿的訪談,他在台灣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對於日本如此暴殄天物,也痛恨不已,但後來聽聞日人解釋那些糧食霉壞了,有損健康,定得焚燒,他就改口稱謝。我想父親的經歷或許可以補全這類的歷史,不是要記恨,或是否定布袋戲大師的記憶,而是多一種歷史記憶,多一種歷史真相的參考。

生命之海載浮載沈
大寫歷史看到父親的身影,至於他私人的小歷史,也令我稱奇。

自幼父喪,母親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守著一畝薄田,營生相當困難,那可是沒有社會福利、捐助帳戶的年代。數年前,父親帶我返鄉探親,他在一塊業經荒蕪的石子地比畫著:「這是我們家。」不及我書房大小的空間,擠住一家四口,真得要家徒四壁,也難怪父親八歲就會自己擔橘子上城裡賣去。

若不是父親常常訴說這段刻苦歲月,我也不會咬著牙也要撐過任何逆境,比之父親,我的苦又算什麼呢!面對我的下一代,社會的富庶是讓窮人很難沒有衣食,(君不見捐贈二手衣已氾濫成災,超市賤賣即期蔬果也鮮人問津)要訓練他們吃苦耐勞,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還好有父親的故事,多少能夠發揮作用。可惜我的記憶有限,能說的也不足,當父親決定要把過往整理出書,我可是充滿期待。

我知道市面上已經有了《大江大海》、《巨流河》、《老兵不死》這類從庶民觀點描述對日抗戰乃至國共內戰的紀實文學,父親的書肯定不會大賣,或者說,他只是想為自己的人生留下點什麼。Print

一個不及十五歲的少年孤兒,怎麼捲進歷史洪流,在險惡的生命之海載浮載沈,不僅沒有溺斃,還在距離家鄉千里之遙的小島建立家室,從一個人到雙人枕頭,進而倍數加增人口,直至內外孫五男五女。一張廿口的全家福,框著十全十美,彷彿經過風暴的挪亞所看到的彩虹,垂垂老朽仍是行動自如耳聰目明的父親,怎不該寫點什麼?是給兒孫的另類家書,當然也是給天父的感謝信,父親的不可思議人生不正是恩典之路嗎?

父親的電影還沒演完
我不及參與父親人生的開始,卻在年逾不惑,進入廿世紀三○年代的研究。每次悠轉在歷史、文學和政治社會中考據探查,總要試圖連結父親生命開端的各種可能。

成長過程與父親的相處,有笑有淚,有氣憤有感動,父親平凡地就像任何一位願意工作養家的父親,但是沒有父親就沒有我,他的故事就是我之所以為我的背景布幕。有了父親的傳記,就像在父親的孩子—譬如我—的人生布幕上放映電影,那樣的大時代,那樣的小人物,不知不覺與我縫合。

他或許不是幽默風趣的天才老爹,也沒有所謂的豐功偉業,但就如《聖經》〈歷代志上〉寫不盡的家譜人物,不管是著名的族長或是營門、會幕的守門人,都記入家譜,相信他的書就好像這個世界家譜的一頁。

有體力、有經濟能力(自費出書)的父親老人,是滿得上帝的祝福,因為他是這樣認真過日子,依從他的榜樣,子孫也都兢兢業業,更有愛他、不時為他禱告的子孫。父親的電影還沒演完,雖有一本書,故事也未說盡,愛聽父親故事的我已經在期待他的下一本書,希望那本書不僅有過去、現在,更能有回應天國美好預備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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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父親的不可思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