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海良 攝影／黃光薏 照片提供／李秉宏

2010年3月10日，台北地方法院審判庭，距離轟動社會的RCA工傷案開庭還有半個小時，空盪盪的審判庭內只坐著一位穿黑衣服的年輕男子，低頭整理資料，神情認真，而且有些許緊張。奇怪的是，他讀資料是用手在紙上快速滑動，而不是用眼睛看。他是李秉宏，負責這個訴訟案的三位律師之一。

審判開始。法官問女工，那些裝滿有機溶液的容器多大？女工用手比畫著回答：「大約這麼寬，高度到我身體的這邊。」三十一歲的李秉宏手指快速在盲用電腦上滑動，神情有些茫然，他顯然還沒有解讀出女工描述的容器有多大。這是他第一次出庭，也是台灣法律史上一個值得記念的日子，因為李秉宏是台灣第一位視障律師。

許多艱辛與挫折曾經折磨打擊他，也有許多光環與榮耀環繞他，但他只是平淡告訴我們：「我是幸運的人，因為有耶穌的帶領，而且我清楚知道，所有掌聲是耶穌使用我來榮耀祂的名，就像RCA求償案，我只是律師團成員之一，其實不是我多優秀，而是上帝藉著我讓大家重視這件事。」

提早降臨的童年
有人形容視障是弱勢中的弱勢，在台灣有超過七萬名視障的朋友，而李秉宏屬於先天視障的一群。「我母親懷孕七個月就生下了，這麼嚴重的早產使我的視網膜沒有發育好，除非是很亮的光線，才能看到模糊的光影，沒有強光就什麼都看不見──其實就是『視障』。」在法律扶助基金會的會議室裡，李秉宏極其平靜地向我們訴說他的故事，他的平靜應該是來自於對自身遭遇的淡然，以及充分的自信吧！

因為視障的關係，李秉宏求學過程相當崎嶇坎坷，老師甚至誤以為他是智障兒童。「我的父母親很愛我，因為視障的關係，格外照顧我，但最早送我去上的是正常的學校，和正常孩子一起上課。問題是我根本看不到，完全不知道老師在教什麼，加上我的行動沒有引導，常常容易出錯，老師也因此認為我的學習表現很遲緩，把我列入智障兒童，便送我去啟智班讀了四個月，其實我應該讀『啟明』，而不是『啟智』。」成長在偏僻的屏東，各種訊息相對閉鎖，以致李秉宏吃盡苦頭才進入啟明學校就讀，他的好學與聰穎終於得到照顧與發揮，然而，除了知識課程之外，啟明學校最重要的功課就是按摩。

「每個視障朋友在啟明學校都要學習按摩，這是最重要的謀生技巧，社會大眾也這麼認為──似乎視障者就只能按摩！」口氣交雜著無奈與絲絲抗議，但是李秉宏憑著努力及優異的讀書方法，成功擺脫按摩的宿命，踏上求學之路，後來參加大學甄試，生命又在他不自覺中悄悄轉了個彎。

關於桃莉的死亡
「考大學時，我原本的志向是將來當老師，或是讀歷史系，但父親建議我讀法律，所以我就報考法律系，也順利進入法律這個領域；不過剛開始心裡總是有些不舒服，不是很接受這個安排。」

抱著排斥的心情進入法律系，卻因為老師一個關於桃莉死亡的思辯，扭轉李秉宏的興趣與人生。當時，教《刑法》的劉幸義教授問了一個問題，讓李秉宏定下心來認真念法律。「那時『複製羊桃莉』的技術剛問世，有一天，劉教授在課堂上問：『如果出現複製人的技術，本尊殺了複製人，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我當時覺得這題目太有趣了，仔細思考與反芻後，終於體會讀法律的樂趣和意義，開始把所有心力投入研讀法律。」

雖然立定志向，但現實巨大的挑戰仍無情橫亙在李秉宏面前，這個挑戰便是資訊的取得──在資訊時代，一般人讀書最不缺的是資料，甚至有滿溢為患之苦，偏偏李秉宏最缺的就是資料，最明顯的便是點字書籍。但他憑著清晰的思辯與邏輯能力，硬是征服記誦與運用法律條文這座大山。

「剛開始我確實很困擾，雖然學校有許多有聲書，但是法律條文很硬、無趣，一開始我是邊聽邊睡。」經過一番摸索，李秉宏發現真正重要的關鍵。「其實法律很活，是為了解決人的問題。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每一條條文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個案，而且和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因此，背條文很重要，但邏輯更重要。」

李秉宏以他讀中華民國《民法》為例，告訴我們他的獨門心法。「我們國家的《民法》有一千兩百多條，不會有比《民法》更龐大的規模了。《民法》採取歐陸法系的立法方式，我讀的方法是先尋找最大的單位是什麼？比如說，整部的《民法》分為總則編、債編、物權編、親屬編及繼承編五編，這是總綱，總則編下面又分了一百五十二條，分別有七章進行規範，章下面又有節，循著這樣的結構，我就像在畫一棵大樹，把複雜難背的條文分門別類完整記下來。」

上訴訟庭之必要
法律系畢業之後，李秉宏自然想成為傑出的律師，經歷三次努力，終於成功跨越律師考試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八的大關，在五千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取得律師執照，成為我國第一位視障律師。

雖然成為第一位視障律師，但李秉宏想起考上律師前的求職過程，依然感到心酸，一度他甚至不敢在履歷表寫上「視障」二字，因為他清楚知道，如果註明自己是視障，恐怕連一分機會都沒有。經過千辛萬苦，李秉宏終於進入萬國法律事務所，開始他的律師生涯。

「我曾經很沮喪，不是因為失去視力被丟進啟智班、無緣飽覽這個繽紛世界；而是我努力拚讀考上法律系、考上律師，卻依然找不到工作。我呼籲社會應當善用我們的智慧，而不是只看到我們的缺陷。」

李秉宏成為視障律師的消息經過媒體報導，法律扶助基金會（簡稱「法扶會」）的林永頌律師看到新聞後與他聯絡，並邀請他到旗下的法扶會上班。李秉宏在學生時代曾聽他演講，深受感動，於是在長考之後，毅然決定接受林永頌建議到法扶會服務。

雖然李秉宏成為法扶會的律師，也實際接觸法律個案，但他不願意只當個埋首於事務與法條之間的律師──李秉宏一直希望走上訴訟庭，以他的法律素養與見解，接受真正勝負與公理的挑戰。法扶會的同事知道李秉宏的雄心壯志，也默默為他創造機會。

RCA一戰成名
2008年李秉宏加入RCA的控方律師團，與RCA前員工自救會簽下人生第一張委任狀，李秉宏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第一場訴訟就能參與這樣特殊的大案，我覺得很光榮。」但光榮的背後，讓他深刻感受的卻是悲痛。李秉宏神色充滿不捨地說：「我的光榮是建立在被害人的痛苦上。」幾年來，他親自帶領一群身罹病痛的螞蟻雄兵，對抗包括湯姆笙等三家公司在內的三隻巨龍。

回想那段過程，他印象最深的是罹患鼻咽癌末期的黃春窕。黃春窕也是第一位站上法庭證人台做證的被害員工。訴訟中，黃春窕一共出庭三次，每次開庭，總是拖著骨瘦如柴的病體，用已然受損的聲帶發出嘶啞微弱的聲音，就這樣撐完四小時、甚至一整天庭訊的煎熬。她告訴律師團，多年前姊妹淘同事病逝，死前抱病拜託她，如果有機會上法庭，一定要把她們所受的苦痛公開講出來，所以無論身體多麼不適，黃春窕也一定要出庭，因為她承擔的是許多受害者的託付與不甘。

「我在她身上感受到勇氣，這是法律條文之外更重要的精神。」李秉宏神情嚴肅說：「那股求公道的堅毅，我光是聽都很動容，很佩服他們，也很不捨，這讓我體會到很多法律真正的精髓。」

RCA公司求償官司一案，讓李秉宏聲名大噪，但他沒有被潮湧而來的名聲沖昏頭，他清楚知道這個案子是整個律師團、專家學者、工運社團及眾多被害員工一起完成的任務，至於自己之所以博得這麼多版面與報導，是因為上帝使用他來彰顯祂的大能。

回到耶穌的懷抱
相對於求學、考律師、走上訴訟庭等遭遇，李秉宏的信仰之路更加曲折離奇。

李秉宏生長在天主教家庭，從小就對天主教的相關概念與儀式相當熟悉，但他從未真正認這個信仰。「小時候我去教堂望彌撒，因為我是過動兒，坐不住又愛玩，滿腦子想的都是玩樂之事，所以我最喜歡聽到一句話：『彌撒禮成，感謝天主。』代表我自由了，可以出去玩了！」李秉宏坦率笑說：「一直到我長大，不只是對天主教，包括一般的民間信仰，我對所有宗教都抱持懷疑態度。」一如許多優秀的知識分子和學者，那時的李秉宏以譏諷嘲弄、雄辯滔滔對待所有信仰。

雖然他沒有任何自覺，但是基督信仰的種子早已播種在他身上。李秉宏當上律師第一年，因為工作繁重、加班頻繁，下班後他經常感覺生命很空虛。李秉宏回憶：「那時法扶會員工還沒有現在這麼多，同事間的革命情感很深，但因為工作實在太累，以致離職率很高。我好不容易和同事混熟了，像哥兒們、家人一般，他們就辭職了，所以我心裡很難過，加上那時自己沒有實際的訴訟經驗，開始對自身能力充滿懷疑，以致於生命出現空前的憂鬱。有一天，同事帶我去教會參加聖誕晚會，那一天的舞台劇劇情我雖已忘記，卻記得當下的感覺──我需要耶穌，我需要信仰！」

因著同事帶領，李秉宏回到耶穌基督的懷抱，但是沒想到他受洗後，等待他的竟是一場離奇驚險的車禍。

奇妙美好的平安
2007年7月底，李秉宏受洗，同年5月中旬考取研究所，9月研究所開學，10月他發生車禍意外。

車禍當天，他一如往常走向法扶會上班，就在等紅綠燈時，一輛發財車撞上一輛摩托車，摩托車竟然飛起來，狠狠撞倒他，李秉宏當下頭破血流昏迷過去，在路過的同事協助下送到加護病房。

「因為耳朵一直流血不止，剛開始醫生判定我『病危』，並表示我隨時都會『走掉』。那時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全身也不能動，於是開始向上帝禱告。奇妙的是，我一禱告，馬上感受到一種無法從人身上得到的平安。雖然我那時身體極其痛苦，可是我感到好平靜，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相信上帝一定會救我。」李秉宏堅定而快樂地說：「回想起來，在加護病房那七天，是我一生中身體承受最大痛苦的七天，卻也是我心思意念最澄明、最不受外界干擾、與上帝最親近的一段時間。」

一星期後，李秉宏轉進普通病房，一個月後出院，而且復元得很快，如同未發生過車禍一樣。「因此，我更相信上帝真實存在，雖然人會疲累、也會軟弱，但有了信仰，就會得到真正的平安。」李秉宏說起這段經驗充滿感恩：「那段時間，教會乾脆把小組聚會轉移到醫院，讓詩歌、禱告與歡笑常常充滿病房，當時家人更天天為我禁食禱告。最讓我感動的是，媽媽在極其悲痛的第一時間，就決定不追究肇事者，這對我這個就事論事、堅持公平正義、爭到底的法律人來說，不是容易的事，但這樣的包容與饒恕也讓我深受感動，體會到真正的愛。」

隨著夕陽漸漸西沉，我們的採訪也告一段落。雖然才三十六歲，李秉宏的一生卻處處充滿驚歎號。如同他最喜歡引用的〈約翰福音〉九章3節：「是要在他身上顯出上帝的作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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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用「心」爭公義，台灣第一位視障律師李秉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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