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影響力新視野  騎鯨人

九月的雨把山的骨骼攪成泥漿，沖下花蓮的河谷。地面上，鏟子敲在石塊上叮叮作響，挖土機的履帶緩慢碾過，留下深深的痕。鏟子超人、挖土機超人、徒手搬運的超人，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社群像潮水一樣把每一張汗水的臉推到耀眼的浪尖。這些畫面讓人熱淚盈眶，誠然，善意很美；但在災難現場，最美的東西往往不是畫面，而是秩序。

在眾聲喧嘩裡，有一種聲音刻意保持清醒：前內政部長、也是工程與防災學者的李鴻源。他說得不討喜：如果他在現場，不會讓一般民眾進入災區。不是因為冷血，而是因為計算，風險的計算、後勤的計算、指揮鏈的計算。災區不是展演場，救災不是選秀節目。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多半在第一個轉角就會遇上第二個災難：感染、坍塌、錯誤使用機具、或是把本可用一條指令完成的任務攪成十個需要收拾的尾巴。這些都不是善意能解的物理與醫學。

我們當然不忍苛責任何闖入暴雨的人，那是人心本能的同情；但同情若沒有被接到體系裡，很快就會把體系拖垮。真正有效的救難，需要一條清楚的指揮鏈：誰下命令、誰確認安全、誰負責後送、誰管理通訊頻道。需要把災區分級分色、把人流分區分線、把每一台重機具標上唯一任務，像排字一樣把混亂排成句子。必要時，國軍進駐，工兵把路打通、炊勤把熱食送到、野戰醫療把傷口封住，讓專業隊伍能以最低風險、最高效率做最危險的事。這些都是聽起來不浪漫、但能救命的無名之舉。

圖片取自：（wikipedia中華民國內政部）

有些人說，民間自發的鏟子隊伍立刻見效，清理了溝渠、搬運了家當，沒有他們，怎麼行？這話一半對、一半需要修正。對的是：民間能量巨大，速度快、意志堅；需要修正的是：位置。前線是高風險工地，不是自由市場；後方才是民間大軍的用武之地，物資分流與倉儲，熱食供應與清洗站，安置所的人力、心理支持、資訊彙整、甚至地圖標註與資料校對。把愛心接到隊形裡，而不是放進亂流裡。當直播鏡頭取代了行軍表，掌聲常常比口令還響；可救災的成敗，常常就卡在那張看不見的行軍表上：班表、動線、換氣、輪休、油料與濾芯的補給、PPE 的穿脫程序，以及一句聽起來無聊卻必要的「不准入內」。

災後最沉痛的消息，往往不是土石本身，而是幫忙的人倒下了。感染、敗血症、類鼻疽、破傷風，這些名詞不像英雄故事那麼動人，但它們對新鮮傷口與長時間浸水的皮膚有無情的親和力。這也是為什麼在指揮所的第一排，應該有公衛與感染管制，進出檢核、消毒站、傷口處置、工時上限與輪休規範，讓每一位來幫忙的人，晚上能帶著完整的身體回家。把衛生擺在前面，不是小題大作，是對善意的最大尊重。

我們需要的政府，也許長得不再像新聞鏡頭裡那樣慷慨激昂，而是像一部安靜的機器，統一指揮、分區作業、單線通報，該封鎖就封鎖，該撤離就撤離，該出動工兵就出動，該把人攔在封鎖線外，就堅持把人攔住。這部機器不會講動人的故事，卻能避免新的故事變成新的遺憾。等到水退了，它還要把資料整理得井井有條，好讓下一次警報響起時，所有單位都能在三分鐘內記起自己的位置。

也許這樣說很掃興，救災需要的是「一條龍」，不是「一窩蜂」。蜂很可愛，龍有編制。這並不是要抹去善意，而是要讓善意活得更久、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