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影響力新視野 夏一新

高風險季節的長期上升趨勢

每年進入秋冬，青少年自殺事件的通報與社會悲劇便悄悄增加。今年十一月底苗栗國中生與台北市高中生的接連憾事，再次提醒社會：季節影響只是引爆點，而背後真正令人擔憂的是長期被忽略的結構性風險。根據衛福部死因統計，台灣十五至二十四歲青少年的自殺死亡率自二〇一四年起一路攀升，二〇二一年已達近十年新高，自殺多年穩居該年齡層第二大死因。《台灣公共衛生學刊》分析指出，青少年自殺率的上升，與睡眠不足、3C 使用、情緒疾患增加與升學壓力交互作用密切相關，並非偶發波動，而是長期結構累積的結果。

更重要的是，台灣自殺防治學會與全國自殺防治中心公布的最新資料顯示，自二〇二一年之後，自殺風險不但沒有回落，反而持續升高。二〇二二年全國自殺通報總數達四萬五千餘人次，較前一年增加 4.4%，其中十五至二十四歲族群增幅最高；二〇二四年自殺死亡人數已上升至四千零六十二人，十五至二十四歲的自殺死亡人數相較二〇二一年約增加 5.4%。這意味著，青少年與年輕族群的自殺風險，已經不只是過去八年的上升趨勢，而是持續走高、直逼警戒線的公共治理問題。

情緒疾患在校園被低估多年

在升學競爭與高度期待的環境中，青少年本就容易出現焦慮、睡眠不佳與專注力下降的困擾，而臨床上最常遇見的，是第二型躁鬱症與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並存的孩子。他們的多巴胺調節本來就較不穩，在壓力下容易從自責跌入衝動。許多學生被視為叛逆、不專心、愛頂嘴，其實背後常是慢性憂鬱與輕躁期的交替。《台灣公共衛生學刊》的研究也指出，青少年自殺往往是壓力累積、情緒失衡與衝動特質共同形塑，而現行校園體系缺乏辨識能力，使早期徵兆長期被忽略。當制度只看得到行為問題，卻看不到大腦調節系統的失衡，孩子就會在無援環境裡不斷累積風險，直到悲劇突然爆發。

混合狀態衝動風險急速上升

在臨床上最危險的是躁期與憂鬱期同時出現的混合狀態。孩子晚上睡不著、白天卻完全無力，腦中像開著全速運轉的風紛，思緒混亂而停不下來。焦慮、煩躁、絕望與衝動同時存在，使其處於風險最高時刻。若此時又長期使用 3C、深夜追劇或大量攝取咖啡因，刺激會讓狀態迅速惡化。許多青少年自傷或打自己，不是想結束生命，而是想用疼痛暫時壓住內在混亂，這種錯誤的自我調節方式卻會讓大腦更快滑向失控邊緣。台灣自殺防治學會指出，青少年自殺企圖與自傷通報在秋冬會比其他月份增加約一至兩成，且自殺通報總量自二〇二一年後持續上升，顯示系統難以在高風險季節有效攔截危險訊號。

圖片取自：（示意圖 123RF）

注意力疾患加劇霸凌與衝突

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孩子在壓力下特別容易衝動，一句不經思考的話就可能引發衝突，老師與同學常誤以為是刻意挑釁。若他們同時有輕躁症狀，而治療方式不當，例如使用刺激性過強的藥物，反而可能誘發暴躁與攻擊行為。許多看似霸凌或人際衝突的事件，其實源於未被診斷或治療不完整的情緒疾患。台灣校事會制度長期偏重家長端，使老師在處理衝突時承受巨大壓力，也導致基層教師情緒耗竭。當制度無法支撐第一線，孩子的問題便持續堆疊，最終以更嚴重的情緒風險呈現。

家長情緒特質與世代與交疊

許多青少年情緒困擾並非突然出現，而是家族中長期存在的遺傳特質。第二型躁鬱症與注意力不足傾向在家族中的傳遞比例相當高，加上台灣家長普遍具有高度焦慮、情緒起伏或完美主義特質。上一代在經濟成長年代，儘管情緒敏感，仍能靠勤奮與環境機會翻身，如今卻將同樣的邏輯套用在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當薪資停滯、房價高漲、競爭加劇，孩子承受的負荷早已超過上一代所能想像。若孩子本身屬於高敏感或憂鬱體質，一次考試失常或一次衝突，都可能成為壓垮自尊的臨界點。

3C成癮生活節奏失控風險高

當代青少年生活被智慧型手機、短影音、遊戲與社群包圍，大腦長期處於高度刺激。越焦慮的孩子越容易在深夜滑手機或追短片，短暫多巴胺上升與下降讓情緒更加不穩定。白天無法專注、晚上難以入睡，情緒便像鐘擺快速擺動，使秋冬悲劇常以突發方式出現，而不是長期預兆。

基層精神醫療使問題上檯面

台灣精神科基層診所快速成長，但部分醫療行為因診量壓力，而無法深入評估，可能出現治療不足或藥物選擇不適當的狀況。躁鬱傾向的孩子若使用了不合適的藥物，情緒反而更容易失控。若孩子在校園爆發衝突，而家長本身也有情緒困難，更可能以行政或政治壓力介入，使真正的問題被掩蓋而無法進入專業處理。這些零散問題相互牽動，使青少年情緒疾患的惡化，不再只是醫療議題，而成為整體公共政策的盲點。

政策缺位使青少年最脆弱環

青少年自殺率近十年穩定上升，是台灣少數長期上升且未見改善的公共健康指標之一。然而在教育、衛生、社福三大系統中，青少年心理健康始終未被列為政策優先順序。校園心理師配置不足、精神醫療量能有限、3C 使用指引缺乏系統支持，導致前線老師與家庭承受的壓力遠高於制度所能支撐。當偵測能力不足、治療鏈結失靈，孩子就成為破口，而這不是個人問題，而是治理問題。

注意季節讓治理缺口現警訊

青少年的情緒困難多可治療與改善，大部分孩子在適當介入、穩定生活與支持體系下都能重新回到正軌。真正需要正視的是：在自殺率連年上升、自殺通報與死亡人數都已超過二〇二一年水準的情況下，政策反應速度仍遠遠落後問題累積速度。如果社會願意直視這些結構性因素，包括升學文化、家庭壓力、3C 環境、醫療缺口與制度延誤，就能在悲劇發生前多擋下一條生命。青少年自殺不是命定，而是可以預防的治理議題。

作者為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教育部部定副教授，精神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