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瑩（高雄武昌教會會友） Photo Credit: Vitamin @ pixabay by CC0 Public Domain

有一種愛，像夏蟲長鳴，即使季節過了，仍縈繞心頭…有一種愛，像絲線纏繞，即使曾經斷線，線頭仍緊緊繫著…有一種愛，像鄉愁芬芳，即使遙遙相隔，仍渴望隔水呼渡，急急奔赴…

父女離散卅餘載
我和父親不相見已卅餘年，卻仍時時想起他，超越時空隔閡牽繫兩端的，就是這種愛吧！

記得母親曾說：「你那父親，年輕時拋妻棄子，往後若淪為街頭遊民或乞丐，你們看到了，也不必憐憫他，任他悽慘落魄，那是他罪有應得。」善良的母親竟如此咒詛他深愛的父親，我看見母親心裡因父親的背叛而生的怨恨，那如黑洞般深不見底的怨恨，吸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快樂，也奪去了我們青春歲月的笑容。

如此的我，該是怨恨父親的，該和母親一鼻孔出氣，為她討公道，該和父親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該存著報復的心理，在得知他二度離婚，被妻子背叛，財產被捲奪一空時，歡呼天理昭彰。

可是，我卻反其道而行。

或許，是俗套的「血濃於水」的親情召喚吧！我想念父親。想到父親時，便彷彿看到童年遙遠時光的記憶，像一盞盞的燈，倏地亮了起來；兒時，那些有父親陪伴的時光，總是歡樂的。卅年的乖違，使我強烈地想見他一面。這位七十五歲的老人家，曾經意氣風發，憑藉事業上的成功，和母親離婚，迎娶豪門之女，最後卻又落得一場空。現在的他，過得好不好？是一身滄桑滿臉風霜，還是依然談笑自若，春風得意？

一眼認出年邁父親
今天，是約定見面的日子。

夜裡下了雨。天亮了，雨未歇。原是單調的雨聲，今天，卻有著複雜的旋律。雨，更添尋父的戲劇性。

從板橋到八堵，約一個小時車程，一路上，仍是陰雨綿綿。雨絲如縷，將天與地織在一起，是否，如縷的雨絲也將牽繫起這段離散卅餘載的父女之情？

終於到八堵站了。忐忑又期待地出站，想像著和父親會面的那一剎那…準備刷卡時，赫見父親早已等在閘門出口處。卅餘年的歲月，烈日寒霜烙印在他的臉上，然而，那輪廓神情和姿態動作，卻仍是我所熟悉的，我竟一眼就認出他，同樣的，他也一眼就認出我。

父親見著我，頗為激動，喚我名，搭我肩，拉我手…臉上，有深深的喜悅，眼裡閃爍著的，是欣慰與感動。

父親仍是我兒時認識的那位真性情的父親，我知道，和母親鬧離婚時，使出種種極端手段的那個人，不是他；那發紅的眼睛底下那顆冷血的心，不是他…我甩甩頭，甩掉這可怕的記憶，今天，我要回到兒時在父親懷抱中的溫暖，用這樣的感覺和父親說話。

生命缺憾向誰追討？
我拿出手機，打開預先存放的四百多張照片，讓他看看他滿堂的兒孫。只是，如今的他，只能用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滑動，無法用手臂環抱這些孫兒，傳遞彼此的溫度和笑靨。能無憾嗎？此時，看著照片的父親，內心定是翻起了滔天巨浪…。

電鈴響起，是大姑姑來了。姑姑是比我更瞭解父親的人，她大概希望我對父親盡釋前嫌吧！說了好多父親的好話。說父親當年憑著他聰明的腦袋，研發多少產品，申請多少專利，生意如日中天，財源滾滾…

我聽了，只覺疑惑，也覺生氣。

這是我的父親嗎？為什麼這些事我全然不知？為什麼，父親的光環和這些優渥的生活，和我們完全無關？為什麼，當時母親和我們四個孩子，要這麼苦哈哈地過日子？又為什麼，他讓我們的青春歲月慘澹蒼白？而我們蒼白的年代，竟是他鼎盛的華年？

當我舉杯敬我蒼白的青春、我窮乏過往的同時，是否，也該舉杯慶祝父親事業上的成功和榮華富貴？

還有，母親所承受的一切呢？她日日無奈的謾罵與怨恨，生活的壓力和枯乾的心靈，她生命中曾經的缺憾和失去，又該向誰索討？

我聽著姑姑描述這位陌生的父親，想著他離開我們之時，惶恐無依的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孩子生活的許多片段…心中的滋味，複雜難解。

學習饒恕使重擔卸下
此時，我望著父親，白髮披兩鬢，肌膚不復實，臉上，是慈藹的笑容，溫和的眼神。獨居，滿堂的兒孫卻沒有一人在他身邊。曾經的繁華，奔波打拼賺得的財富，也全不屬於他了…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我想起琦君〈髻〉文中的一句話。父親早已不年輕了，第二度婚姻也以離婚收場，兒孫滿堂卻無一人承歡膝下…如果，真如母親曾經咬牙說的，他會有報應，上帝或許已經替母親伸冤了。平凡如我，有什麼權力來審判父親？又有什麼必要怨恨父親呢？

人生苦短，若要計較恩怨情仇，生命的傷痕將更深更鮮明，當幸福來敲門，也將因此插翅飛離。我釋懷了，現在，我只管欣賞父親，只管愛他，只管享受重新擁有父親的感覺，其他的，就任其隨風而逝吧！那些生命不必要承受之重，何苦不卸下？驀然回首，我也終於明白，生命可以輕盈，可以沉重，有時，只在一念之間。

也在這一刻，我更深地明白「饒恕」的真義。原來，饒恕不只是原諒對方，更在讓自己卸下重擔。「並要以恩慈相待，存憐憫的心，彼此饒恕，正如上帝在基督裏饒恕了你們一樣。」（以弗所書四章32節）若不是神饒恕我曾有的過犯，我又如何能享有神的愛？

找到記憶中的父親
午餐時間已過許久，肚子卻不覺得餓。是久別重逢的悸動填滿了心，也填飽了肚腹吧！「去吃飯吧！」父親說。

到了餐館，父親向老闆娘介紹：「這是我女兒。」我的心忽然怦怦跳動，也忽然覺得好驕傲。雖然剛才姑姑的一番話，我著實在心裡偷偷地對父親發了一頓脾氣，但是，此時此刻，竟又覺得能得父親這樣介紹，真好！

午後，在父親的住處，透進窗子的陽光裡有灰塵飛舞著，我們的聲音，在灰塵間流動，一個個故事，流轉成生命的年輪。

在歲月和生命裡，我們創造故事，悲欣交集，有時，我們只是被迫依著命運的劇本演出的演員，對於劇本的情節，我們時常感嘆與懷疑，卻又身不由己。但我始終相信，這一切都出自上帝這位大導演，祂愛我們，必為我們負責到底，我也相信，凡事必有祂美好的意思。

我望向窗下的一方書桌，一本打開了的書靜靜躺著，午後的陽光掀亮了半邊書頁。父親領我走近書桌，那是一本關於植物的故事，書頁裡，父親娟秀的字跡，密密麻麻地鋪蓋了頁面的空白。「哇！爸！您好認真，您從前讀書時，有這麼認真嗎？」父親笑了，眼角的魚尾紋在親情的柔波裡晃漾，這樣的表情，恰是我兒時記憶中的父親。這一刻，我知道，我找到父親了…

人間情分，溫暖而珍貴；其中，有一種愛，名曰親情，曾經斷線的親情，連線需要勇氣，需要信心，更需要饒恕。予我這份信心與勇氣，教我學會饒恕的，是另一種愛，這種愛，長闊高深，永恆不變，那是神的愛，不離不棄，永不斷線。

感謝上帝，渺小的我，終能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修補斷橋，立起倒塌的帳幕，延續天地間寶貴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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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生命之思》斷線親情靠主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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