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L

(圖為洛杉磯聖塔莫尼卡的海邊)

“Here’s to the ones who dream, foolish as they may seem. Here’s to the hearts that ache. Here’s to the mess we make.”(來自電影La La Land中 “The Fools Who Dream”一曲,也是女主角去試鏡時所唱的那首)

打從我當牙醫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自己沒甚麼遠大的志向,遙遠的夢想。我純粹只是喜歡這個行業裏工作。同業之間大家常常愛聊的一些乍聽之下深遠實則沒啥建設性的話題,比如"五年/十年之後你幻想你自己會在哪裡?",畢竟五年十年的時間很長,誰又能掌握好未來。我的同學在牙醫學院裡就等著有一天開業,賺進千萬美金的那天。有人說要生三個小孩,有人說要開連鎖性診所。我不像電影拉拉鍊裡的女主角,打算大紅大紫,工作上我的想法很卑微簡單,就是找個好老闆好好效力,不要被欺負即可,做個part-time的牙醫,有上班的時候上班,沒上班的時候到處旅遊或是就在家研究料理帶小孩。

當然畢業多年之後,看診之餘竟然因緣際會成為旅遊作家。而"找到好老闆效力"這卑微的夢想,只是可遇不可求。我還記得當初在紐約的時候,下班時找姊妹淘啾啾吃飯訴苦,她抱怨好男人全死光了,我則抱怨好老闆全死光了。為什麼,我們沒有多綺麗的幻想,卻總是碰到不對的人?在我跟過小胖老闆色胚老闆金髮老闆之後,我對於天下老闆們的信心全失。我要的真的很簡單,只要定期付我薪水,不要壓榨我,不要性騷擾,這樣到底是有多難???

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我在這個時候,遇到我的拉拉鍊老闆。如果說洛杉磯是夢想之城,那麼在這裡,我也真的,近乎達到我的夢想。

拉拉鍊老闆是個猶太人,髮線稀疏,年紀大到比我父母還大,長得很像瘦小版的愛因斯坦。拉拉鍊老闆來自於紐約,還有一票家人都住在那裏。因為這樣和我特別聊的來。他認定待過紐約的人一定韌性、能力都不差,是不是如此我不敢說,但至少我因為這樣可以和他聊到紐約比薩、酷寒的冬天,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我因為這樣而被錄取,憑著我的紐約經驗。

拉拉鍊老闆生性低調,本身開著一台Toyota Prius,這在BMW和賓士滿街跑,人人以車來衡量你的價值的洛杉磯來說,非常的罕見(反倒是在反骨的天龍國,Prius因為省油,是最常見的車款之一)。雖說他從沒告訴我他賺多少錢,但我知道一定不會差,而且就如許多猶太人一般,他本身的家族也都是有錢人。老闆的姪女在13歲所舉辦的成年禮Bar Mitzvah時(附註:猶太人對於13歲成年禮異常重視,其等級和盛大程度跟婚禮一樣),不是在一般的酒店或宴會廳舉辦,而是在紐約曼哈頓的經典建築Radio City Music Hall。而老闆娘除了一身名牌之外,另外開的車也是賓士最新款的休旅車。

說到拉拉鍊老闆娘,她真的是我遇過最好相處的老闆娘。沒有架子,準時發薪,來診所大約待個半天的時間,做好她的份內事務後直接閃人。不管人也不罵人。和員工的相處自在地有如家人。和員工談笑風生之間,有時候甚至讓我忘了她就是老闆娘。老闆和老闆娘感情深厚,逢年過節總會送她禮物如香水鮮花甚麼的。我在診所這麼久,雖說也聽過老闆娘挖苦或抱怨老闆,但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吵過架。

找工作就和談感情一樣,適不適合是需要時間的考驗。拉拉鍊的診所,就是非常的拉拉鍊,如果小胖老闆的診所像個半獸人的洞穴,那麼拉拉鍊老闆的診所就是哈比人的天堂。如我之前在診間愛情故事裡所提及,門窗几淨不打緊,每個房間都有著自然光線流露。有時候太陽太大,拉拉鍊老闆還得請工匠再天窗上面加個天窗的隔陽版,好讓太陽不會直射到病人的臉上。而診所本身位於西區的聖塔莫尼卡,往西開個五分鐘就會到海邊,氣候得宜,陽光普照。就連午間的散步都是一大享受。除此之外,有電視、有免費無線上網提供給員工和病人。而診所的病人也非常的洛杉磯,很輕鬆健談,也樂於分享故事。我和病人很快地打成一片,在這裡工作真的是個令人感到幸福,而且如魚得水般的自在。

診所裡的氛圍非常歡樂,每個月都幫不同的員工慶生。而其中一名前台小姐意外和我聊天發現我喜歡吃墨西哥菜,在我生日那天去巷口的墨西哥老太太那包了十幾個道地的Tamales(一種玉米類墨西哥小吃,據說該名老太太非常跩,每天準時八點開賣,中午前賣完就回家,可排隊的人永遠繞著街口一圈),外加一個大大的red velvet生日蛋糕給我。這錢當然是老闆買單。診所裡的其他醫生也會不時地買零嘴給大家,洋芋片、餅乾、蛋糕,廚房裡永遠有東西可吃。而我在洛杉磯那年剛好常常周末去旅行,索性就買了各式各樣的名產給診所,比如芝加哥的Garrett’s爆米花、台灣的鳳梨酥、各地來的巧克力等等,讓大家吃的開心。老闆對員工們也非常大方,每個星期五都準備午餐給全診所的人同樂,有人送老闆禮物也都不藏私地和診所員工分享(這在小胖老闆的診所裡,第一個就被老闆娘拿去藏起來XD)。

老闆對員工的好,員工自然知道。老闆的兒子和金孫住在比利時,三不五時就會飛去探親。老闆有次去的時候正好遇到比利時的恐怖攻擊,好在人也平安回來,頂多飛機延誤了一天。等老闆回來問他是否安好時,老闆拿出了一盒沉甸甸的皇家比利時巧克力送我,說是這趟旅行的伴手禮,特別買來送我的。當下我真的感動到差點痛哭流涕。雖說老闆不知道我超愛歐洲巧克力,不小心送禮送到我心坎,但我最感念的是他在比利時短短幾天時間,遭遇恐怖攻擊人心惶惶之際,還有心的帶東西給我,就算替他加班到爆肝我也願意(但事實上,老闆也從來不會叫我無故加班,而且診所一定準時下班)。

一直到聖誕節員工聚餐時,我才知道為什麼老闆這麼疼我。在員工交換禮物,酒過三巡之後,老闆娘告訴我說,她們真的很慶幸可以請到我,因為在我之前,他們遇過太多的恐怖員工。A醫師被聘請來之後,只要被他的金手染指過的病人,都得讓其他醫生重新做過。A醫師不只一次留了蛀牙在病人的嘴巴裡面,導致不是補牙的東西掉出來,就是病人痛著回來,但所有的恐怖行徑都得其他醫生來替他擦屁股。B小姐是位洗牙師(在美國洗牙師的訓練只要兩年,可年薪平均是五六萬,非常吃香),但常常醉醺醺地來上班。有一回真的喝太多,還瘋言瘋語說威脅診所之類的話,氣的老闆娘只得叫警察,順便炒她魷魚。

不過我認為最誇張的是C和D的例子。C牙助是個年輕妹妹,但宣稱太窮沒有手機。上班時間隨她高興,不來也不會事先通知。沒手機也找不到人。有一回因為洛杉磯下大雨颳大風,把她家的屋頂吹跑(?!),嚇得她跑回聖地牙哥的媽媽家,這一待就是一個星期。如果換在其他診所早就被通知炒魷魚不回來了。老闆心疼她年紀小,二十出頭涉世未深,甚至還打算提供便宜的手機方便她聯絡。一直到幾個月看她情況都沒有好轉,有了手機依舊是愛來不來,老闆才狠下心來放生。D是個資深的洗牙師。洗牙師的重點就是,把病人的牙齒洗乾淨,可偏偏對D來說是如此的困難。她總愛在看病人時和病人聊的天南地北,三十分鐘洗牙齒,她大概只有五分鐘是真正在洗牙的,就隨便洗洗交差了事。另外D嚮往田園生活,喜歡拈花惹草,這其實不是甚麼壞事,可她來上班時手通常都沒洗乾淨,指甲裡面盡是汙泥。這在對於注重外觀、門面至上的洛杉磯是個大忌。也因此D遭到眾多病人的屢屢抱怨,以及其他醫生的憤怒抨擊(洗牙師牙齒沒洗乾淨是請你幹嘛?),但老闆也在這診所禮讓她待了七年之後才讓她走。

我於是明白老闆和我根本是同路人來著。我專門遇到恐怖老闆,他專門找來恐怖員工,這樣被其他人欺負蹂躪之下,我們對於上司和下屬的要求可說是無下限。對老闆來說,只要員工不喝醉、不遲到、不要在病人嘴裡留蛀牙,就是難尋的好醫生。而在我眼中,只要準時給我薪水、不要對我性騷擾、並且準時讓我下班,就是好老闆。我和老闆一拍即合的背後,是因為多少慘痛的血淚才得以成就這伯樂之遇。想想,這或許就跟交男女朋友一樣,總要碰過幾個爛男人、死公主,才能深深體會和珍惜"正常人"的美好。

而當我即將揮別洛杉磯,我告訴ABC老公,天龍國有山有樹、有金門大橋和有機食物,可我心心念念的,就是捨不得離開這個診所。ABC老公甚至開玩笑,是不是我們分隔兩地工作?當遠距離夫妻?周末再距在一起?當我告知拉拉鍊老闆我要搬來天龍國的時候,他難過的說不出話來。他告訴我,他晚上會多喝一杯馬丁尼來讓他自己好過一點。整整一個多月,整個診所陷入愁雲慘霧之中。在我離開的那天,我整理好東西,診所員工送給我素雅的蘭花送行,每一個人都輪流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跟我餞別。

"醫師,只要你和你老公願意,這家診所的大門永遠為你打開。"輪到老闆時,他掩飾不住眼裡的落寞,握緊我的手,真摯地對我說,

 

 

"我們等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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