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作者:  論壇報編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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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施玲羽

坐在我對面的這對母子,50出頭的媽媽蘭欣(化名)留著一頭清爽的短髮,樂觀自信,侃侃而談;正在高中就讀的兒子小傑(化名),鼻樑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左耳垂上戴著亮晶晶的耳環,說話有條有理,回答問題時用的中文字詞非常精準,比典型的青少年多了份成熟。南加州12月的暖陽透過落地窗灑進家裡的廚房地板上。雖然我們談的是嚴肅的青少年憂鬱症話題,內容牽涉一段破碎的過往,但是訪談過程中,沒有眼淚、沒有埋怨,就像是敘述一個尋常故事。這對母子憑著信心,手牽手一起撐過了七百多個與憂鬱症對抗的日子,回望這條走了兩年的艱辛路,媽媽說:「我很高興神給我這段經歷,因著它,如今的我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也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故事來扶助其他正經歷同樣遭遇的家庭。」

孩子忽然生病了

事情發生於2016年12月初,那段期間不知道為甚麼,小傑經常起不了床,不論睡多久都覺得很累,懶得去學校,找各種理由請假,次數頻繁到校方通知媽媽蘭欣必須和孩子一起到校約談說明。在副校長面前,小傑坦承他有自殺傾向,覺得活著很累。副校長急忙把學校輔導找來,問了母子倆幾個問題,建議蘭欣儘快帶小傑去看心理醫生。

副校長聲明,小傑今後請假不能由父母簽假條,必須有醫生證明。蘭欣還在摸索如何面對孩子突如其來的狀況時,一天早上小傑舊態復發,賴在床上不肯上學,蘭欣瘋狂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去上課。好好的孩子,為甚麼不去上課呢?他不能再缺席了。

面對苦苦哀求他起床上課的媽媽,小傑終於情緒爆發,他說他生病了。蘭欣不相信,叫小傑打電話給在臺灣的爸爸,自己向他解釋。

「他在電話裡跟爸爸講,他可能得了憂鬱症!我聽到時嚇壞了,甚麼是憂鬱症?我完全沒概念。」這個晴天霹靂,讓蘭欣頓時手足無措,一下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要往哪裡去。

離開家鄉環境驟變

2012年,她帶著兒子赴美,與公婆住在同一屋簷下,展開移民生涯的新篇章。在臺灣時,蘭欣、先生及兒子組成的三人小家庭,單純美好。夫妻倆向來崇尚美式自由教育方式,對兒子從小便不給他太多條條框框,讓他自由發展。移民美國後,小傑就讀七年級,花了一年時間才聽懂上課時老師在講甚麼。環境的變遷,異地文化的適應,加上爸爸遠在臺灣,小傑和媽媽擠在阿公阿嬤家的一個房間內,生活空間變得窄仄。

不僅外在環境不斷衝撞,與兒子一樣,蘭欣的內心世界也波濤洶湧。

來自破碎家庭的蘭欣,15歲便離家獨立生活。在臺灣時習慣凡事自主、職場上表現傑出的她,很快戰勝了兒時起便深植心中的自卑感。移民美國後,她迫切地想贏得公婆的好感與肯定,事事遷就,漸漸變成一個有委屈就往肚裡吞的小媳婦兒。

這樣委曲求全,並沒為她換來期盼中的尊重與地位,且無人可以傾訴。先生是一個傳統典型的孝順兒子,每當蘭欣在電話上對他訴苦時,他只是一味地要她顧全大局,善盡一個兒媳的責任。為了不讓自己過得毫無尊嚴,她經由朋友介紹,到社區裡上心理成長課,順便擴大生活圈。課程期間,她了解到自己在原生家庭裡養成的個性,造成她和婆家間抱怨與衝突不斷,這些因素也多少影響了她對待孩子的方式。

面對現實、勇於求助

小傑憂鬱症爆發後,因著一股強烈的自救感,他一刻鐘都不願意拖。

「就是生病了,要趕快醫,像發燒了,想趕快好一樣。」小傑說,他在學校裡看到同學們開懷大笑,他卻想哭。「為甚麼他們快樂得起來,我卻不行?後來了解因為憂鬱症的關係,導致我腦子裡無法釋放某種化學物質。」

蘭欣帶著兒子找到亞太家庭中心的心理諮詢師。檢查後,小傑被診斷患有重度憂鬱症。蘭欣拿著醫生證明為孩子申請休學。小傑生病後,婆家始終不相信,一直認為是孩子天性懶,找藉口不願上課,沒想到是重度憂鬱症。

先生的三個姊妹打電話來輪番出意見,質疑蘭欣教養孩子的方式出了問題。

「STOP!他就是生病了!」她第一次勇敢大聲地對婆家人說話,「我那時已經快崩潰了,這個病要怎麼治,我都不知道。」

除了帶小傑進行心理諮商輔導,以及由精神科醫生開藥之外,為了讓兒子有更好的生活空間養病,蘭欣和大姑商量好,讓孩子搬到她較寬闊的房子裡居住,三餐由蘭欣負責。

全心全意聆聽、陪伴

那時候,大姑家養了一隻狗,小傑立刻和這隻狗成了好朋友。蘭欣每天送菜來,陪兒子吃飯,飯後母子一起帶著狗狗出門散步,聊聊當天發生的事情。歲月靜好,那段失去健康的日子,一次次的黃昏約會促成母子間有更多溝通、了解彼此的機會,蘭欣抓緊關鍵時刻,耐心地讓兒子傾吐,聆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親子感情在經歷痛苦的火窯中更緊密了。

「陪伴憂鬱症患者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認可他們說的話。無論他們說得多恐怖,不要緊張,就是聆聽和認可。陪伴者的功能就是讓他們盡情地把話講出來,等他們病好後,再回過頭來和他討論,當初為甚麼會這樣講?」

充實自我,叩問生命

同一時間內,蘭欣加入一個社區讀書會,從展讀文學作品中,她發現在生命幽微之處,靈魂更甦醒。因此,面對生命中的疼痛,她反而視為一份微帶甘美的戰慄,只要愛的初心不變,她相信美好就在前方等著她。

在讀書會共讀的文學作品中,《聖徒叔叔》(作者:安‧泰勒Anne Tyler)深深觸動蘭欣。男主角伊恩為著自己口無遮攔的一句話,造成家庭一連串悲劇,他因此一輩子背負著愧疚感。

「我覺得今天兒子會得憂鬱症,三分之一是因為環境,三分之一是某位家族長輩的影響,三分之一則是我造成的。認清了這個事實,我對兒子懷有虧欠。我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帶著破碎的人生態度,無形中也帶給他負面的影響。」

蘭欣坦承剛來美國時,她為了在公婆面前塑造好形象,逼著兒子去做不喜歡做的事。例如公婆希望她帶兒子去慈濟當義工,兒子不想去,蘭欣便強迫他,母子兩人越吵越烈,甚至嚴重到發生肢體衝突。

「在臺灣,我本來是個職業婦女,和老公教育孩子也採自由式,從不壓抑他,不相信填鴨。搬到美國後,一下子周圍有很多聲音叫我怎麼教小孩、怎麼吃、怎麼照顧他……我彷彿變成一具軀殼,每天聽命於他們。」「突然間我好像變成一個白癡,連洗個碗,都有人來告訴我要怎麼洗?」

在神的話語中得釋放

神的預備極為奇妙,當蘭欣開始虛心思索、叩問生命議題時,祂便慷慨地賜下各樣機會讓她認識祂這位造物主。

有次帶兒子去心理輔導時,找到一個聊天的空隙,她好奇地問那位年輕的諮詢師,每天接觸這麼多負面的能量,如何調解,讓自己心裡有平安?

諮詢師說他是一個基督徒,碰到問題就禱告。「他還告訴我要學習原諒。」這句話激發了蘭欣裡面那份渴求和慾望,急於認識那位諮詢師及插花班和讀書會裡基督徒們口中的主,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神?

蘭欣加入了查經班,研讀的第一本書卷是由使徒保羅寫的《羅馬書》。神透過這本連一般基督徒都認為出奇難讀的書,吸引蘭欣進入真理。

「整本書對我而言好像都是文言文,我好奇,就一段一段的去查。每個禮拜小組討論時,組員都很喜歡聽我分享!」

剛開始時蘭欣把讀經當作研究一門學問,去查考未知的世界。後來她慢慢地發現聖經裡蘊含著許多與生活息息相關的道理,解開了她對人生某些問題的疑惑。

當她讀到「因為我所做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願意的,我並不做……立志行善由得我,只是行不出來由不得我。」(羅馬書7:15-18)蘭欣說神透過這段經文向她顯明了過去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一大困擾。真理的話一解開就有亮光,釋放了她挫折中的疑惑與苦痛。

堅持接受治療

小傑的心理治療進行將近一年,對他情緒紓解很有幫助。「治療過程中,諮商師告訴我,我碰到的挑戰是一般人都會經歷的,只是我被環境逼得很早就要去面對,去摸索遇到某些討厭的人,要怎麼處理、面對自己的情緒。」「不是只有我才會經歷這些事,每個人都會。只是一般人可能慢慢來,慢慢學,我要一下子學起來。」小傑說。

這個觀念讓他豁然開朗,了解到這不全是他自己的問題。

同時,精神科醫師為他開的抗憂鬱症藥物也適度調解、平衡了他腦中正面與負面情緒散發的化學物質。求知慾強的小傑,養病期間也積極上網搜尋所有憂鬱症病情相關的資訊,和媽媽分享。服藥三個月後,有一天他心血來潮,背起許久沒碰的照相機,想出門照相。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慢慢恢復了。

避開情緒地雷

但是要完全脫離憂鬱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緒的起伏像雲霄飛車一樣,有時候一不小心還是會踩到地雷。這時病患自己以及身邊陪伴的人要特別警醒注意,知道如何避免陷入發病的情況。

造成小傑憂鬱症的原因之一,是來自某位家族長輩長期的汙衊指控,他被蘭欣和兒子稱為「始作俑者」。有一次家族聚會,無可避免地碰到這位「始作俑者」,剛開始時一家人相安無事,吃飯吃得盡興,也聊得愉快,兒子一年未見的婆家人熱情地為他夾菜。

「吃到一半時,兒子開始怪怪的。」蘭欣回憶道。

「我沒法控制自己,負面情緒一直出來,想忍,就跑到廁所去哭!」小傑說。

「他跑到廁所去哭,回來後我知道情況不對,跟家人解釋了一番才把他帶走。一進到車子裡,他就跟我說,還好我們出來,否則他快『翻桌』(台語:意為抓狂、撕破臉)了!」

懷抱恩典及盼望

在朋友的積極鼓勵下,蘭欣於2018年決定受洗成為基督徒,領會神在她生命中更大的恩典及作為。

陪伴兒子行經流淚谷的經歷,讓蘭欣回首時只有感恩,「活到五十幾歲了,因為這個經歷,我反而站得更高、看得更廣!」

「真的像是陪他打了一仗,他惟一的工作就是生病,好好生病就好。我則負責裡裡外外,要感受他的感受,還有工作、有婆家的人要面對……」

「那天在大華超市買菜,跟一個媽媽聊天,她女兒也患過憂鬱症,所幸病好了,可是現在都不跟她說話了。我想想自己算幸運,和兒子互動還不錯,現在像是朋友,常常會彼此問對方感覺怎麼樣。在人生的路上,我們彼此陪伴,一起成長……對不對?」她望著兒子,期待他的認同,沒想到他回給她一個whatever的頑皮表情。她用手碰碰他的手肘,似乎逼他說:你還不承認?

母子兩人對望,開懷大笑。那笑聲背後傳達的是一份打勝仗之後的滿足與喜樂。

華人家庭中不乏罹患憂鬱症的患者,但許多人為了顧及顏面,隱藏發病事實,甚至不願就醫尋求協助,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面。對於這段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生命低谷,蘭欣不選擇回避,反而樂意分享,幫助其他人看見黑暗隧道的盡頭處有真光。陪伴兒子走出痛苦的療傷期,啟動了母子倆重新調整生活優先順序的契機,懷抱新鮮的恩典及盼望,面對未來,靠著神的力量,蘭欣確信,生命中沒有不可承受的重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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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陪伴憂鬱藍調中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