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敏芝(士林蘭雅禮拜堂會友)Photo Credit: 2016 張愛玲特展影片截圖

王安憶說:「作家需要天分」,我也這麼覺得。儘管她又說:「別人把我的生活想得太神秘了,我過的其實就是普通勞動者的生活。」然而,成不了作家的我,依然對作家的生活充滿好奇。

2015年九月8日,是張愛玲逝世廿週年紀念,文化部特別邀請作家張曼娟於現正進行的第24屆台北國際書展,策劃「張愛玲特展:愛玲進行式」,展現張愛玲神祕又感性的個人世界。看到這個新聞,不由得令我想起數年前,全家赴上海自助旅行造訪張愛玲居住的常德公寓的往事。

十里洋場尋寧靜公寓
八天七夜的上海行程,由當時尚未出嫁的女兒規劃,想當然爾,「常德公寓」被列為重要景點之一。出發前,為了不虛此行,母女倆重拾讀了數遍的《公寓生活記趣》,愈看愈佩服張愛玲的才情和敏銳觀察力,迫不及待想飛去上海。

在上海的第五天清晨,全家興致高昂地前往常德公寓尋找張愛玲。拎著美麗日製手帕權充導遊旗幟的女兒,踩著細碎步履在一片嗡然市聲之中,毫不猶疑地東走西拐。

當我們還揮汗如雨、四處張望時,只見她在一間影音店前站定,小手帕一甩,輕輕地說:「喏,妳最愛的張愛玲。」

朝她手指方向望去,常德公寓安靜地呈現在對街。光這點我就又忍不住要稱讚她了,因為,許多人在部落格上寫著,「由於常德公寓外觀普通,稍不留意就會錯過,而且就算問遍周遭也少有人知;因此,通常得耗上半個小時左右才能尋獲,而且只能站在公寓門外一償宿願。」

蝕損門扉盡顯繁華如夢
作家鍾文音曾就自己在常德公寓一位管電梯「兇婆娘」的叫嚷中(她如此稱呼),闖入公寓做過一番精采書寫。不甘就此罷手的我也想如法炮製,若闖關失敗大不了被轟出去,只要能讓我進入墨綠色的鐵門。

年輕臉皮薄的女兒這會兒興奮地嚷著:「我跟在妳身後。」話音甫落,只見大門突然開啟,一位身形高大的大叔手拿紙箱神情詭異,先是四下張望,隨即迅速帶上門。蝕損的墨綠色鐵門內的咖啡色窗框玻璃門上糊滿報紙,給人一種繁華如夢的傷感。大概是怕人窺探吧,總之,只能以門禁森嚴來形容。

我們攔下大叔。「請問我們可以進去看一看嗎?」「不可以。」「我們從台灣來,是張愛玲的書迷,過幾天就要回去,拜託,讓我們進去看一下嘛……」「不能進去,有人管的,就連我也進不去……」

頭戴棒球帽,身著細格子藍襯衫的大叔,雖做資源回收,但衣著乾淨,談吐不俗,頗具職業道德,難不成這棟樓的工作人員,個個都像張愛玲描寫開電梯的:「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

面對我們的纏功,大叔似乎無法招架,望了我和女兒一眼,突然頓足拂袖而去。但約莫一分鐘光景,墨綠鐵門卻緩緩開啟,原以為又是縮頭探腦的住戶,孰料,竟是大叔!「耶!」我們只能以感動莫名來形容。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閒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想起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裡的片段,寫得輕鬆大方,但,從她晚年拒絕和任何人往來(除了少數親信),以及隱藏住所行蹤看來,我強烈懷疑。

「開電梯的」也是個人物
這樓真的很舊,門裡、門外、樓梯間擺滿自行車,進入鐵門時,還得登上三層破損的石階。電梯門敞著。在一切都看似走進歷史時,惟有這部匡匡作響、需人操縱的老電梯,依然見證佳人進出公寓的風韻。電梯右邊角落,坐著一位身著青綠色上衣、七分褲的管電梯阿姨,看到我們立刻調整坐姿,大聲嚷著:「幹什麼地?」

我們一家「禮貌」地說明來意,加上大叔在一旁,年約四五十歲的阿姨逐漸收起慍意。長髮挽起,眼神雖含銳氣但風韻猶存的她,因傷左腳打上石膏,墨綠色的七分褲露出上海女人特有的美麗小腿肚,腳上的黑色平底鞋裡包裹著一雙白色短襪,標準的上海女人。

「我可以拍照嗎?」我的趨奉之色令自己都不習慣。愛美是女人天性,阿姨因著自己的「不完美」而顯出「幽嫻貞靜」;她藏起左腳笑著揮手直嚷:「我腳受傷,拍照不好看啦!」欲拒還迎讓我放心地舉起相機。

「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張愛玲形容的「開電梯的」應該是位男士,而眼前這位女士也是有個性的。

筆下時空躍然眼前
「我們只在樓梯看看。」不敢做非分之想的我,對她的放行感恩肺腑,很有分寸地承諾。「等我一下,先把信件送了,等會兒載你們上去看,但不要驚動到住戶。」這才注意到,緊貼著門扉按鈕下的方椅上放滿了信件。眼裡淨是笑意的阿姨,按下電梯鈕之前溫柔地拋下這句。

電梯在六樓停住,「出電梯左轉那間就是。妳們看看,拍拍照,我等會兒再來接你們。」阿姨像共犯般,輕聲地,生怕打草驚蛇引人出戶。

我站在51號老舊的鐵門前凝望著,似乎看到胡蘭成從門縫塞名片進去的影像。鐵門生鏽的很嚴重,但真如張愛玲在文章中描述開電梯的先生:「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十二點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裡。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板卻被撬去了。」

據說,當年入住的幾乎都是外國人或是有點身份的人,所以才有各國的報紙。門鈕果真如她所形容的呈現彎曲狀,安靜地掛在鑰匙孔下方,至於電鈴上有沒有鋼板,我倒是沒注意。

寓所陽臺眺望上海風情
推門出去,是一小片狹長公用陽台,右邊一扇烙印著51的黑色斑剝鐵門後,就是張愛玲的陽台。站在相同方位的陽台上極目四望,一邊是梧桐葉飄舞著的愚園路,一邊則是繁華的南京西路。空氣裡飄浮著開發中城巿特有的氣味,街道上的喧聲嘈雜極了。不知是不是我沒情趣,站在這兒,絲毫沒有感受到胡蘭成所描寫:「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

電梯來了,儘管貪戀,我們仍信守承諾快速進入。電梯抵一樓,著藍格子襯衫的大叔含笑在樓下「接應」

「51號信箱是張愛玲的,但信箱已很久不用了,現在都把書報信件放在電梯裡,由我分給住戶。」阿姨主動介紹著。望著斑剝又布滿灰塵的閒置信箱,我不禁想像著張愛玲那雙「華麗又蒼涼」的手,在這小小空間裡來回抽取著信件。

「張愛玲搬走後,房子由政府收回,租給了別人……而且聽說政府將要重整常德公寓了。」阿姨娓娓道來。她對我們一家真可謂仁至義盡了。

再三道謝後,在大叔誠懇的笑容以及阿姨「有空再來上海玩啊!」的聲中,我們依依不捨地踏出大門,繼續前往附近張愛玲和好友炎櫻常去的「奧維斯咖啡館」,尋找張愛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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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請見:《心靈遊蹤》尋找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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